原文
凡君国之重器,莫重于令。令重则君尊,君尊则国安;令轻则君卑,君卑则国危。故安国在乎尊君,尊君在乎行令,行令在乎严罚。罚严令行,则百吏皆恐;罚不严,令不行,则百吏皆喜。故明君察于治民之本,本莫要于令。故曰:亏令者死,益令者死,不行令者死,留令者死,不从令者死。五者死而无赦,唯令是视。故曰:令重而下恐。
重器:重要工具;
令:政令;
亏令:删减政令;
益令:增添政令;
留令:滞留政令;
唯令是视:只以政令为准。
为上者不明,令出虽自上,而论可与不可者在下。夫倍上令以为威,则行恣于己以为私,百吏奚不喜之有?且夫令出虽自上,而论可与不可者在下,是威下系于民也。威下系于民,而求上之毋危,不可得也。令出而留者无罪,则是教民不敬也。令出而不行者毋罪,行之者有罪,是皆教民不听也。令出而论可与不可者在官,是威下分也。益损者毋罪,则是教民邪途也。如此,则巧佞之人,将以此成私为交;比周之人,将以此阿党取与;贪利之人,将以此收货聚财;懦弱之人,将以此阿贵事富便辟;伐矜之人,将以此买誉成名。故令一出,示民邪途五衢,而求上之毋危,下之毋乱,不可得也。
倍:通“背”,违背;
恣:放纵;
奚:何,怎么;
威下系于民:威权下放系于民众;
比周:结党营私;
阿党:迎合结党;
便辟:谄媚逢迎之人;
伐矜:自夸自大;
五衢:五条道路。
菽粟不足,末生不禁,民必有饥饿之色,而工以雕文刻镂相稚也,谓之逆。布帛不足,衣服毋度,民必有冻寒之伤,而女以美衣锦绣綦组相稚也,谓之逆。万乘藏兵之国,卒不能野战应敌,社稷必有危亡之患,而士以毋分役相稚也,谓之逆。爵人不论能,禄人不论功,则士无为行制死节,而群臣必通外请谒,取权道,行事便辟,以贵富为荣华以相稚也,谓之逆。
菽粟:豆类和谷物,指粮食;
末生:工商业等末业;
相稚:相互夸耀;
逆:违背常理;
毋度:没有限度;
綦组:华丽的丝带;
万乘:万辆车乘,指大国;
毋分役:不分担劳役;
请谒:请托求见。
朝有经臣,国有经俗,民有经产。何谓朝之经臣?察身能而受官,不诬于上;谨于法令以治,不阿党;竭能尽力而不尚得,犯难离患而不辞死;受禄不过其功,服位不侈其能,不以毋实虚受者,朝之经臣也。何谓国之经俗?所好恶不违于上,所贵贱不逆于令;毋上拂之事,毋下比之说,毋侈泰之养,毋逾等之服;谨于乡里之行,而不逆于本朝之事者,国之经俗也。何谓民之经产?畜长树艺,务时殖谷,力农垦草,禁止末事者,民之经产也。故曰:朝不贵经臣,则便辟得进,毋功虚取;奸邪得行,毋能上通。国不服经俗,则臣下不顺,而上令难行。民不务经产,则仓廪空虚,财用不足。便辟得进,毋功虚取,奸邪得行,毋能上通,则大臣不和。臣下不顺,上令难行,则应难不捷。仓廪空虚,财用不足,则国毋以固守。三者见一焉,则敌国制之矣。
经:常法,准则;
诬:欺骗;
阿党:迎合结党;
不尚得:不贪图所得;
侈:超过;
拂:违背;
侈泰:奢侈过度;
逾等:超越等级;
畜长:饲养牲畜;
树艺:种植;
末事:工商业等末业。
故国不虚重,兵不虚胜,民不虚用,令不虚行。凡国之重也,必待兵之胜也,而国乃重。凡兵之胜也,必待民之用也,而兵乃胜;凡民之用也,必待令之行也,而民乃用。凡令之行也、必待近者之胜也,而令乃行。故禁不胜于亲贵,罚不行于便辟,法禁不诛于严重,而害于疏远,庆赏不施于卑贱,二三而求令之必行,不可得也。能不通于官受,禄赏不当于功,号令逆于民心,动静诡于时变,有功不必赏,有罪不必诛,令焉不必行,禁焉不必止,在上位无以使下,而求民之必用,不可得也。将帅不严威,民心不专一,阵士不死制,卒士不轻敌,而求兵之必胜,不可得也。内守不能完,外攻不能服,野战不能制敌,侵伐不能威四邻,而求国之重,不可得也。德不加于弱小,威不信于强大,征伐不能服天下,而求霸诸侯,不可得也。威有与两立,兵有与分争,德不能怀远国,令不能一诸侯,而求王天下,不可得也。
虚:凭空;
近者:亲近之人;
便辟:谄媚逢迎之人;
二三:反复无常;
诡:违背;
死制:为法制效死;
轻敌:藐视敌人;
怀:安抚;
一:统一。
地大国富,人众兵强,此霸王之本也,然而与危亡为邻矣。天道之数,人心之变。天道之数,至则反,盛则衰。人心之变,有余则骄,骄则缓怠。夫骄者,骄诸侯,骄诸侯者,诸侯失于外;缓怠者,民乱于内。诸侯失于外,民乱于内,天道也。此危亡之时也。若夫地虽大,而不并兼,不攘夺;人虽众,不缓怠,不傲下;国虽富,不侈泰,不纵欲;兵虽强,不轻侮诸侯,动众用兵必为天下政理,此正天下之本而霸王之主也。
霸王:称霸称王;
数:规律;
至则反:物极必反;
有余:富足有余;
缓怠:松懈怠惰;
并兼:兼并;
攘夺:掠夺;
政理:政治事理。
凡先王治国之器三,攻而毁之者六。明王能胜其攻,故不益于三者,而自有国、正天下。乱王不能胜其攻,故亦不损于三者,而自有天下而亡。三器者何也?曰:号令也,斧钺也,禄赏也。六攻者何也?曰:亲也,贵也,货也,色也,巧佞也,玩好也。三器之用何也?曰:非号令毋以使下,非斧钺毋以威众,非禄赏毋以劝民。六攻之败何也?曰:虽不听,而可以得存者;虽犯禁,而可以得免者;虽毋功,而可以得富者。凡国有不听而可以得存者,则号令不足以使下;有犯禁而可以得免者,则斧钺不足以威众;有毋功而可以得富者,则禄赏不足以劝民。号令不足以使下,斧钺不足以威众,禄赏不足以劝民,若此,则民毋为自用。民毋为自用,则战不胜;战不胜,而守不固;守不固,则敌国制之矣。然则先王将若之何?曰,不为六者变更于号令,不为六者疑错于斧钺,不为六者益损于禄赏。若此,则远近一心;远近一心,则众寡同力;众寡同力;则战可以必胜,而守可以必固。非以并兼攘夺也,以为天下政治也,此正天下之道也。
器:工具;
攻:破坏因素;
斧钺:刑戮;
劝:鼓励;
疑错:疑虑而废置;
益损:增减;
政治:政事治理。
译文
凡治理国家的重要工具,没有比政令更重要的。政令威严君主就尊贵,君主尊贵国家就安定;政令轻微君主就卑微,君主卑微国家就危险。所以安定国家在于尊崇君主,尊崇君主在于推行政令,推行政令在于严厉惩罚。惩罚严厉政令推行,百官就都畏惧;惩罚不严,政令不行,百官就都欢喜。所以明君明察治理民众的根本,根本没有比政令更重要的。所以说:删减政令者处死,增添政令者处死,不执行政令者处死,滞留政令者处死,不服从政令者处死。五种情况都处死不赦免,只以政令为准。所以说:政令威严下级就畏惧。
在上位者不明智,政令虽然出自上面,但议论可否的权力在下面。那些违背上级政令以树立权威,放纵自己行为以谋私利的人,百官怎么会不喜欢呢?况且政令虽然出自上面,但议论可否的权力在下面,这是威权下放系于民众。威权下放系于民众,而要求君主没有危险,是不可能的。政令发出而滞留者无罪,这是教民众不恭敬。政令发出而不执行者无罪,执行者有罪,这都是教民众不听从。政令发出而议论可否的权力在官员,这是威权分散。增减政令者无罪,这是教民众走邪路。这样,巧言谄媚的人,将借此谋私结交;结党营私的人,将借此迎合结党获取利益;贪图利益的人,将借此收受贿赂聚敛财富;懦弱的人,将借此阿谀权贵侍奉富人和谄媚者;自夸自大的人,将借此买取声誉成就名声。所以政令一出,向民众展示了五条邪路,而要求君主没有危险,下级不乱,是不可能的。
粮食不足,末业不禁止,民众必有饥饿之色,而工匠以雕刻彩饰相互夸耀,这叫悖逆。布帛不足,衣服没有限度,民众必有冻寒之伤,而女子以美衣锦绣华丽丝带相互夸耀,这叫悖逆。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,士兵不能野战应敌,国家必有危亡之患,而士人以不分担劳役相互夸耀,这叫悖逆。封爵不论才能,授禄不论功劳,士人就不会为执行法制而效死,群臣必然通外请托,采取权术,行事谄媚,以富贵为荣华相互夸耀,这叫悖逆。
朝廷有常任之臣,国家有常行之俗,民众有常守之业。什么是朝廷的常任之臣?明察自身才能而接受官职,不欺骗上级;谨慎遵守法令治理,不迎合结党;竭尽能力而不贪图所得,遭遇危难祸患而不避死亡;接受俸禄不超过功劳,担任职位不夸大才能,不凭虚假接受者,是朝廷的常任之臣。什么是国家的常行之俗?所好恶不违背上级,所贵贱不违反政令;没有向上违逆的事,没有向下结党的言论,没有奢侈过度的供养,没有超越等级的服饰;谨慎乡里的行为,而不违背朝廷事务者,是国家的常行之俗。什么是民众的常守之业?饲养牲畜种植,按时种植谷物,努力农耕开垦荒地,禁止末业者,是民众的常守之业。所以说:朝廷不重视常任之臣,谄媚者就得进用,无功虚取;奸邪者得逞,无能者上通。国家不奉行常行之俗,臣下就不顺从,上级政令难行。民众不从事常守之业,仓库就空虚,财用不足。谄媚者得进用,无功虚取,奸邪者得逞,无能者上通,大臣就不和。臣下不顺从,上级政令难行,应对危难就不成功。仓库空虚,财用不足,国家就无法固守。三者出现一个,敌国就控制我们了。
所以国家不凭空重要,军队不凭空胜利,民众不凭空使用,政令不凭空推行。凡国家重要,必须等待军队胜利,国家才重要。凡军队胜利,必须等待民众使用,军队才胜利;凡民众使用,必须等待政令推行,民众才使用。凡政令推行,必须等待亲近之人服从,政令才推行。所以禁令不能战胜亲贵,惩罚不能施行于谄媚者,法律禁令不诛罚严重者,而伤害疏远者,庆贺赏赐不施于卑贱者,反复无常而要求政令必行,是不可能的。才能不通达官职授予,禄赏不符合功劳,号令违背民心,行动静止违背时变,有功不一定赏,有罪不一定诛,有令不一定行,有禁不一定止,在上位无法使令下级,而要求民众必用,是不可能的。将帅不严肃威仪,民心不专一,阵前士兵不为法制效死,士卒不藐视敌人,而要求军队必胜,是不可能的。对内防守不能完备,对外进攻不能制服,野战不能制敌,侵伐不能威震四邻,而要求国家重要,是不可能的。恩德不加于弱小,威权不取信于强大,征伐不能制服天下,而要求称霸诸侯,是不可能的。威权有与国并立,军队有与国分争,恩德不能安抚远国,政令不能统一诸侯,而要求称王天下,是不可能的。
土地广大国家富裕,人口众多军队强大,这是称霸称王的根本,然而与危亡为邻了。天道的规律,人心的变化。天道的规律,物极必反,盛极则衰。人心的变化,富足有余则骄傲,骄傲则松懈怠惰。骄傲的人,对诸侯骄傲,对诸侯骄傲,诸侯在外背离;松懈怠惰,民众在内作乱。诸侯在外背离,民众在内作乱,是天道。这是危亡的时候。至于土地虽大,但不兼并,不掠夺;人口虽多,不松懈怠惰,不傲视下级;国家虽富,不奢侈过度,不纵欲;军队虽强,不轻侮诸侯,动用军队必为天下政治事理,这是匡正天下的根本和称霸称王的君主。
凡先王治理国家的工具三种,破坏而毁坏的因素六种。明王能战胜破坏,所以不增加三种工具,而自有国家、匡正天下。乱王不能战胜破坏,所以也不减少三种工具,而自有天下而灭亡。三种工具是什么?回答说:号令,刑戮,禄赏。六种破坏因素是什么?回答说:亲属,权贵,财货,女色,巧言谄媚,玩物喜好。三种工具的用途是什么?回答说:没有号令无法使令下级,没有刑戮无法威服众人,没有禄赏无法鼓励民众。六种破坏因素的败坏是什么?回答说:虽不听从,而可以得生存者;虽违反禁令,而可以得免罚者;虽无功劳,而可以得富贵者。凡国家有不听从而可以得生存者,号令就不足以使令下级;有违反禁令而可以得免罚者,刑戮就不足以威服众人;有无功劳而可以得富贵者,禄赏就不足以鼓励民众。号令不足以使令下级,刑戮不足以威服众人,禄赏不足以鼓励民众,如此,民众就不为自己所用。民众不为自己所用,战争就不能胜利;战争不能胜利,防守就不坚固;防守不坚固,敌国就控制我们了。那么先王将怎么办?回答说,不为六种因素变更号令,不为六种因素疑虑废置刑戮,不为六种因素增减禄赏。如此,远近一心;远近一心,众寡同力;众寡同力,战争可以必胜,防守可以必固。不是为了兼并掠夺,而是为了天下政事治理,这是匡正天下的道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