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盐铁论》·卷四

原文

地广第十六

大夫曰:“王者包含幷覆,普爱无私,不为近重施,不为远遗恩。今俱是民也,俱是臣也,安危劳佚不齐,独不当调邪?不念彼而独计此,斯亦好议矣?缘边之民,处寒苦之地,距强胡之难,烽燧一动,有没身之累。故边民百战,而中国恬卧者,以边郡为蔽扞也。诗云:‘莫非王事,而我独劳。’刺不均也。是以圣王怀四方独苦,兴师推却胡、越,远寇安灾,散中国肥饶之余,以调边境,边境强,则中国安,中国安则晏然无事。何求而不默也?”

文学曰:“古者,天子之立于天下之中,县内方不过千里,诸侯列国,不及不食之地,禹贡至于五千里;民各供其君,诸侯各保其国,是以百姓均调,而繇役不劳也。今推胡、越数千里,道路回避,士卒劳罢。故边民有刎颈之祸,而中国有死亡之患,此百姓所以嚣嚣而不默也。夫治国之道,由中及外,自近者始。近者亲附,然后来远;百姓内足,然后恤外。故群臣论或欲田轮台,明主不许,以为先救近务及时本业也。故下诏曰:‘当今之务,在于禁苛暴,止擅赋,力本农。’公卿宜承意,请减除不任,以佐百姓之急。今中国弊落不忧,务在边境。意者地广而不耕,多种而不耨,费力而无功,诗云:‘无田甫田,维莠骄骄。’其斯之谓欤。”

大夫曰:“汤、武之伐,非好用兵也;周宣王辟国千里,非贪侵也;所以除寇贼而安百姓也。故无功之师,君子不行;无用之地,圣王不贪。先帝举汤、武之师,定三垂之难,一面而制敌,匈奴遁逃,因河、山以为防,故去砂石咸卤不食之地,故割斗辟之县,弃造阳之地以与胡,省曲塞,据河险,守要害,以宽徭役,保士民。由此观之:圣主用心,非务广地以劳众而已矣。”

文学曰:“秦之用兵,可谓极矣,蒙恬斥境,可谓远矣。今踰蒙恬之塞,立郡县寇虏之地,地弥远而民滋劳。朔方以西,长安以北,新郡之功,外城之费,不可胜计。非徒是也,司马、唐蒙凿西南夷之涂,巴、蜀弊于邛、筰;横海征南夷,楼船戍东越,荆、楚罢于瓯、骆;左将伐朝鲜,开临屯,燕、齐困于秽貉,张骞通殊远,纳无用,府库之藏,流于外国;非特斗辟之费,造阳之役也。由此观之:非人主用心,好事之臣为县官计过也。”

大夫曰:“挟管仲之智者,非为厮役之使也。怀陶朱之虑者,不居贫困之处。文学能言而不能行,居下而讪上,处贫而非富,大言而不从,高厉而行卑,诽誉訾议,以要名采善于当世。夫禄不过秉握者,不足以言治,家不满檐石者,不足以计事。儒皆贫羸,衣冠不完,安知国家之政,县官之事乎?何斗辟造阳也!”

文学曰:“夫贱不害智,贫不妨行。颜渊屡空,不为不贤。孔子不容,不为不圣。必将以貌举人,以才进士,则太公终身鼓刀,宁戚不离饭牛矣。古之君子,守道以立名,修身以俟时,不为穷变节,不为贱易志,惟仁之处,惟义之行。临财苟得,见利反义,不义而富,无名而贵,仁者不为也。故曾参、闵子,不以其仁易晋、楚之富。伯夷不以其行易诸侯之位,是以齐景公有马千驷,而不能与之争名。孔子曰:‘贤哉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于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’故惟仁者能处约、乐,小人富斯暴,贫斯滥矣。杨子曰:‘为仁不富,为富不仁。’苟先利而后义,取夺不厌。公卿积亿万,大夫积千金,士积百金,利己幷财以聚;百姓寒苦,流离于路,儒独何以完其衣冠也?”

贫富第十七

大夫曰:“余结发束修年十三,幸得宿卫,给事辇毂之下,以至卿大夫之位,获禄受赐,六十有余年矣。车马衣服之用,妻子仆养之费,量入为出,俭节以居之,奉禄赏赐,一二筹策之,积浸以致富成业。故分土若一,贤者能守之;分财若一,智者能筹之。夫白圭之废着,子贡之三至千金,岂必赖之民哉?运之六寸,转之息耗,取之贵贱之间耳!”

文学曰:“古者,事业不二,利禄不兼,然诸业不相远,而贫富不相悬也。夫乘爵禄以谦让者,名不可胜举也;因权势以求利者,入不可胜数也。食湖池,管山海,刍荛者不能与之争泽,商贾不能与之争利。子贡以布衣致之,而孔子非之,况以势位求之者乎?故古者大夫思其仁义以充其位,不为权利以充其私也。”

大夫曰:“山岳有饶,然后百姓赡焉。河、海有润,然后民取足焉。夫寻常之污,不能溉陂泽,丘阜之木,不能成宫室。小不能苞大,少不能赡多。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。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。故善为人者,能自为者也,善治人者,能自治者也。文学不能治内,安能理外乎?”

文学曰:“行远道者假于车,济江、海者因于舟。故贤士之立功成名,因于资而假物者也。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,以构宫室台榭,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,材不足也。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,以为金炉大钟,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杅,无其用也。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,以和百姓,润众庶,而不能自饶其家,势不便也。故舜耕历山,恩不及州里,太公屠牛于朝歌,利不及妻子,及其见用,恩流八荒,德溢四海。故舜假之尧,太公因之周,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,不能枉道而假财也。”

大夫曰:“道悬于天,物布于地,智者以衍,愚者以困。子贡以着积显于诸侯、陶朱公以货殖尊于当世。富者交焉,贫者赡焉。故上自人君,下及布衣之士,莫不戴其德,称其仁。原宪、孔急,当世被饥寒之患,颜回屡空于穷巷,当此之时,迫于窟穴,拘于缊袍,虽欲假财信奸佞,亦不能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孔子云:‘富而可求,虽执鞭之事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’君子求义,非苟富也。故刺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。君子遭时则富且贵,不遇,退而乐道。不以利累己,故不违义而妄取。隐居修节,不欲妨行,故不毁名而趋势。虽付之以韩、魏之家,非其志,则不居也。富贵不能荣,谤毁不能伤也。故原宪之缊袍,贤于季孙之狐貉,赵宣孟之鱼飧,甘于智伯之刍豢,子思之银佩,美于虞公之垂棘。魏文侯轼段干木之闾,非以其有势也;晋文公见韩庆,下车而趋,非以其多财,以其富于仁,充于德也。故贵何必财,亦仁义而已矣!”

毁学第十八

大夫曰:“夫怀枉而言正,自托于无欲而实不从,此非士之情也?昔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,既而李斯入秦,遂取三公,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,切侔伊、望,名巨泰山;而包丘子不免于瓮牖蒿庐,如潦岁之蛙,口非不众也,卒死于沟壑而已。今内无以养,外无以称,贫贱而好义,虽言仁义,亦不足贵者也!”

文学曰:“方李斯之相秦也,始皇任之,人臣无二,然而荀卿谓之不食,睹其罹不测之祸也。包丘子饭麻蓬藜,修道白屋之下,乐其志,安之于广厦刍豢,无赫赫之势,亦无戚戚之忧。夫晋献垂棘,非不美也,宫之奇见之而叹,知荀息之图之也。智伯富有三晋,非不盛也,然不知襄子之谋之也。季孙之狐貉,非不丽也,而不知鲁君之患之也。故晋献以宝马钓虞、虢,襄子以城坏诱智伯。故智伯身禽于赵,而虞、虢卒幷于晋,以其务得不顾其后,贪土地而利宝马也。孔子曰:‘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’今之在位者,见利不虞害,贪得不顾耻,以利易身,以财易死。无仁义之德,而有富贵之禄,若蹈坎阱,食于悬门之下,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。南方有鸟名鹓鶵,非竹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,飞过泰山,泰山之鸱,俛啄腐鼠,仰见鹓雏而吓。今公卿以其富贵笑儒者为之常行,得无若泰山鸱吓鹓鶵乎?”

大夫曰:“学者所防固辞,礼者所以文鄙行也。故学以辅德,礼以文质。言思可道,行思可乐。恶言不出于口,邪行不及于己。动作应礼,从容中道。故礼以行之,孙以出之。是以终日言,无口过;终身行,无冤尤。今人主张官立朝以治民,疏爵分禄以褒贤,而曰‘悬门腐鼠’,何辞之鄙背而悖于所闻也?”

文学曰:“圣主设官以授任,能者处之;分禄以任贤,能者受之。义贵无高,义取无多。故舜受尧之天下,太公不避周之三公;苟非其人,箪食豆羹犹为赖民也。故德薄而位高,力少而任重,鲜不及矣。夫泰山鸱啄腐鼠于穷泽幽谷之中,非有害于人也。今之有司,盗主财而食之于刑法之旁,不知机之是发,又以吓人,其患恶得若泰山之鸱乎?”

大夫曰:“司马子言:‘天下穰穰,皆为利往。’赵女不择丑好,郑妪不择远近,商人不媿耻辱,戎士不爱死力,士不在亲,事君不避其难,皆为利禄也。儒、墨内贪外矜,往来游说,栖栖然亦未为得也。故尊荣者士之愿也,富贵者士之期也。方李斯在荀卿之门,阘茸与之齐轸,及其奋翼高举,龙升骥骛,过九轶二,翱翔万仞,鸿鹄华骝且同侣,况跛牂燕雀之属乎!席天下之权,御宇内之众,后车百乘,食禄万钟。而拘儒布褐不完,糟糠不饱,非甘菽藿而卑广厦,亦不能得已。虽欲吓人,其何已乎!”

文学曰:“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。贤士徇名,贪夫死利。李斯贪其所欲,致其所恶。孙叔敖早见于未萌,三去相而不悔,非乐卑贱而恶重禄也,虑患远而避害谨也。夫郊祭之牛,养食年,衣之文绣,以入庙堂,太宰执其鸾刀,以启其毛;方此之时,愿任重而上峻阪,不可得也。商鞅困于彭池,吴起之伏王尸,愿被布褐而处穷鄙之蒿庐,不可得也。李斯相秦,席天下之势,志小万乘;及其囚于囹圄,车裂于云阳之市,亦愿负薪入东门,行上蔡曲街径,不可得也。苏秦、吴起以权势自杀,商鞅、李斯以尊重自灭,皆贪禄慕荣以没其身,从车百乘,曾不足以载其祸也!”

褒贤第十九

大夫曰:“伯夷以廉饥,尾生以信死。由小器而亏大体,匹夫匹妇之为谅也,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。何功名之有?苏秦、张仪,智足以强国,勇足以威敌,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而天下息。万乘之主,莫不屈体卑辞,重币请交,此所谓天下名士也。夫智不足与谋,而权不能举当世,民斯为下也。今举亡而为有,虚而为盈,布衣穿履,深念徐行,若有遗亡,非立功名之士,而亦未免于世俗也。”

文学曰:“苏秦以从显于赵,张仪以横任于秦,方此之时,非不尊贵也,然智士随而忧之,知夫不以道进者必不以道退,不以义得者必不以义亡。季、孟之权,三桓之富,不可及也,孔子为之曰‘微’。为人臣,权均于君,富侔于国者,亡。故其位弥高而罪弥重,禄滋厚而罪滋多。夫行者先全己而后求名,仕者先辟害而后求禄。故香饵非不美也,龟龙闻而深藏,鸾凤见而高逝者,知其害身也。夫为乌鹊鱼鳖,食香饵而后狂飞奔走,逊头屈遰,无益于死。今有司盗秉国法,进不顾罪,卒然有急,然后车驰入趋,无益于死。所盗不足偿于臧获,妻子奔亡无处所,身在深牢,莫知恤视。方此之时,何暇得以笑乎?”

大夫曰:“文学高行,矫然若不可卷;盛节絜言,皦然若不可涅。然戍卒陈胜释挽辂,首为叛逆,自立张楚,素非有回、由处士之行,宰相列臣之位也。奋于大泽,不过旬月,而齐、鲁儒墨缙绅之徒,肆其长衣,─长衣,容衣也。─负孔氏之礼器诗、书,委质为臣。孔甲为涉博士,卒俱死陈,为天下大笑。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?”

文学曰:“周室衰,礼乐坏,不能统理,天下诸侯交争,相灭亡,幷为六国,兵革不休,民不得宁息。秦以虎狼之心,蚕食诸侯,幷吞战国以为郡县,伐能矜功,自以为过尧、舜而羞与之同。弃仁义而尚刑罚,以为今时不师于文而决于武。赵高治狱于内,蒙恬用兵于外,百姓愁苦,同心而患秦。陈王赫然奋爪牙为天下首事,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,以为无王之矣,道拥遏不得行,自孔子以至于兹,而秦复重禁之,故发愤于陈王也。孔子曰:‘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!’庶几成汤、文、武之功,为百姓除残去贼,岂贪禄乐位哉?”

大夫曰:“文学言行虽有伯夷之廉,不及柳下惠之贞,不过高瞻下视,絜言污行,觞酒豆肉,迁延相让,辞小取大,鸡廉狼吞。赵绾、王臧之等,以儒术擢为上卿,而有奸利残忍之心。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,窃权重,欺绐宗室,受诸侯之赂,卒皆诛死。东方朔自称辩略,消坚释石,当世无双;然省其私行,狂夫不忍为,况无东方朔之口,其余无可观者也?”

文学曰:“志善者忘恶,谨小者致大。俎豆之间足以观礼,闺门之内足以论行。夫服古之服,诵古之道,舍此而为非者,鲜矣。故君子时然后言,义然后取,不以道得之不居也。满而不溢,泰而不骄。故袁盎亲于景帝,秣马不过一驷;公孙弘即三公之位,家不过十乘;东方先生说听言行于武帝,而不骄溢;主父见困厄之日久矣,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贵,莫知恤士也,于是取饶衍之余以周穷士之急,非为私家之业也。当世嚣嚣,非患儒之鸡廉,患在位者之虎饱鸱咽,于求览无所孑遗耳。”

译文

地广第十六

大夫说:“君王包容覆盖,普遍爱护没有私心,不因为亲近而多施恩惠,不因为疏远而遗漏恩泽。现在都是百姓,都是臣子,安危劳逸不均,难道不应该调节吗?不考虑他们而只计算这里,这也是喜欢议论吗?边境的百姓,处在寒冷艰苦的地方,抵抗强大胡人的侵犯,烽火一燃,就有丧身的危险。所以边境百姓百战,而中原安然高卧,是因为边境郡县作为屏障。《诗经》说:‘没有不是君王的事,而我独自劳苦。’讽刺不均。因此圣明的君王怜悯四方独苦,发兵击退胡人、越人,使敌寇远离灾害消除,分拨中原富饶的余粮,来调节边境,边境强大,中原就安定,中原安定就太平无事。还有什么要求而不沉默呢?”

文学说:“古代,天子立于天下中心,王畿方圆不过千里,诸侯各国,不到不产粮食的地方,《禹贡》记载才五千里;百姓各自供养自己的君主,诸侯各自保卫自己的国家,因此百姓均衡调节,徭役不劳累。如今征讨胡人、越人数千里,道路曲折,士兵疲劳。所以边境百姓有杀身之祸,而中原有死亡的忧患,这是百姓喧哗而不沉默的原因。治国之道,由内到外,从近处开始。近处的人亲附,然后招徕远方;百姓内部富足,然后体恤外部。所以群臣议论有的想在轮台屯田,明主不允许,认为先解救近处事务抓紧根本农业。因此下诏说:‘当前要务,在于禁止苛暴,停止擅征赋税,致力于农业。’公卿应当秉承旨意,请求减免不能胜任的负担,来帮助百姓的急难。如今中原衰败不忧虑,却致力于边境。想来是土地广阔而不耕种,多种而不除草,费力而无功,《诗经》说:‘不要耕种大田,野草长得高高。’大概就是说这个吧?”

大夫说:“商汤、周武王的征伐,不是喜欢用兵;周宣王开辟国土千里,不是贪图侵略;是为了消除寇贼而安定百姓。所以没有功劳的军队,君子不出动;没有用处的土地,圣王不贪求。先帝发动商汤、武王那样的军队,平定三面边境的灾难,一个方向制服敌人,匈奴逃跑,凭借黄河、山脉作为防线,所以放弃砂石盐碱不产粮食的地方,所以割让偏僻的县,放弃造阳之地给胡人,减少曲折边塞,占据黄河天险,守卫要害,来减轻徭役,保护士民。由此看来:圣明君主的用心,不是追求扩大土地而劳累民众而已。”

文学说:“秦朝用兵,可以说到极点了,蒙恬开拓边境,可以说很远了。如今越过蒙恬的边塞,在敌寇之地设立郡县,土地越远而百姓越劳累。朔方以西,长安以北,新设郡县的工程,外城的费用,不可胜数。不仅如此,司马、唐蒙开凿西南夷的道路,巴、蜀困弊于邛、筰;横渡大海征讨南夷,楼船戍守东越,荆、楚疲惫于瓯、骆;左将军讨伐朝鲜,开设临屯郡,燕、齐困窘于秽貉,张骞通使极远之地,收纳无用之物,府库的储藏,流到外国;不只是偏僻之地的费用,造阳的劳役。由此看来:不是君主的用心,而是好事之臣为朝廷谋划错误。”

大夫说:“拥有管仲那样智慧的人,不做奴仆的差使。心怀陶朱公那样谋略的人,不住在贫困的地方。文学能说而不能做,身处下位而诽谤上级,身处贫困而非议富人,说大话而不遵从,志向高远而行为卑下,诽谤赞誉议论,以求名声博取当世好评。俸禄不过一握的人,不足以谈论治国,家产不满一石的人,不足以谋划大事。儒生都贫穷瘦弱,衣帽不完整,怎么懂得国家政事,朝廷事务呢?谈什么偏僻之地造阳!”

文学说:“低贱不妨碍智慧,贫穷不妨碍品行。颜渊经常贫困,不算不贤。孔子不被容纳,不算不圣。如果一定要根据外貌举荐人,根据才能进用士人,那么姜太公终身操刀屠宰,宁戚不离开喂牛了。古代的君子,坚守道义来树立名声,修养身心来等待时机,不因为穷困改变节操,不因为低贱改变志向,只选择仁爱之处,只实行道义之事。面对财物苟且获得,见到利益违背道义,不义而富,无名而贵,仁者不做。所以曾参、闵子骞,不因为仁爱换取晋国、楚国的财富。伯夷不因为品行换取诸侯的地位,因此齐景公有四千匹马,却不能与他争名。孔子说:‘颜回多么贤德啊!一竹筐饭,一瓢水,住在陋巷,别人受不了那种忧愁,颜回却不改变他的快乐。’所以只有仁者能够安处贫困、保持快乐,小人富了就暴虐,穷了就放肆。杨子说:‘行仁的不能富,致富的不能仁。’如果先利后义,夺取贪得无厌。公卿积蓄亿万,大夫积蓄千金,士人积蓄百金,利己兼并财富来积聚;百姓寒冷困苦,流离失所,儒生凭什么衣帽完整呢?”

贫富第十七

大夫说:“我十三岁束发从师,有幸成为宫廷侍卫,在皇帝车驾下供职,以至做到卿大夫的职位,获得俸禄接受赏赐,六十多年了。车马衣服的用度,妻子儿女仆役的消费,量入为出,节俭持家,俸禄赏赐,一一筹划计算,逐渐积累以致富有成就家业。所以分配土地相同,贤者能够守住它;分配财物相同,智者能够谋划它。白圭的囤积居奇,子贡三次达到千金,难道一定依赖百姓吗?运用六寸算筹,转动盈亏,在贵贱之间获取罢了!”

文学说:“古代,职业不兼营,利禄不兼得,然而各种职业相差不远,贫富不相悬殊。凭借爵位俸禄而谦让的人,名声不可胜举;依靠权势来求利的人,收入不可胜数。享用湖泊池塘,管理山海资源,割草打柴的人不能与他们争水泽,商人不能与他们争利润。子贡以平民身份达到富有,孔子还批评他,何况凭借权势地位求利的人呢?所以古代大夫思考用仁义来充实职位,不为权术利益来满足私欲。”

大夫说:“山岳有富饶,然后百姓才富足。河海有润泽,然后百姓才取用充足。那小小的水洼,不能灌溉大池塘,山丘上的树木,不能建成宫殿。小的不能包含大的,少的不能供养多的。没有不能自足而能使别人富足的。没有不能自治而能治理别人的。所以善于做人的人,是能够自我作为的人;善于治理别人的人,是能够自我治理的人。文学不能治理内部,怎么能处理外部呢?”

文学说:“走远路的人借助车辆,渡江海的人依靠船只。所以贤士建立功业成就名声,凭借资本而借助外物。公输班能够利用君主的木材,来建造宫殿台榭,却不能自己建造小屋窄房,材料不足。欧冶子能够利用国君的铜铁,来铸造金炉大钟,却不能自己制作壶鼎盘盂,没有那种用途。君子能够凭借君主的朝廷,来和谐百姓,润泽民众,却不能使自己家庭富足,形势不便。所以舜在历山耕种,恩惠达不到乡里,姜太公在朝歌屠牛,利益达不到妻子儿女,等到他们被任用,恩惠流布八方,德泽洋溢四海。所以舜借助尧,太公依靠周朝,君子能够修养身心而借助道义的,不能违背道义而借助财富。”

大夫说:“道悬挂在天上,物分布在地上,智者因此富足,愚者因此困窘。子贡因囤积货物显名于诸侯,陶朱公因经商营利尊贵于当世。富人结交他,穷人受他供养。所以上自君主,下到平民百姓,无不感戴他的恩德,称颂他的仁爱。原宪、孔伋,当世遭受饥寒的困苦,颜回经常贫困在陋巷,这个时候,窘迫于洞穴,受困于破袍,即使想借助财富信任奸佞,也不能啊。”

文学说:“孔子说:‘富有如果可以求得,即使拿着鞭子的贱役,我也去做;如果不可以求得,就做我喜欢的事。’君子追求道义,不是苟且求富。所以批评子贡不接受天命而去经商。君子遇到时机就富贵,不遇时机,就退隐而乐守道义。不因为利益牵累自己,所以不违背道义而妄取。隐居修养节操,不想妨碍品行,所以不毁坏名声而趋附权势。即使把韩氏、魏氏的家产给他,不合他的志向,就不接受。富贵不能使他荣耀,诽谤不能伤害他。所以原宪的破袍,胜过季孙氏的狐貉皮衣,赵宣孟的鱼晚餐,比智伯的牛羊美味更甘美,子思的银佩饰,比虞公的垂棘美玉更美丽。魏文侯在段干木的里巷行礼,不是因为他有势力;晋文公见到韩庆,下车快走,不是因为他多财,是因为他富于仁爱,充满德义。所以尊贵何必靠财富,也就是仁义而已!”

毁学第十八

大夫说:“心怀不正而说话正直,自称没有欲望而实际不遵从,这不是士人的实情吗?从前李斯和包丘子都师从荀卿,后来李斯进入秦国,于是取得三公之位,掌握万乘之权来控制海内,功绩等同伊尹、吕望,名声比泰山还大;而包丘子不免住破瓮窗户蒿草屋顶的房子,如同水灾之年的青蛙,嘴不是不多,最终死在沟壑罢了。如今对内无法供养,对外无法称誉,贫贱而喜欢道义,即使谈论仁义,也不值得珍贵!”

文学说:“当李斯做秦朝丞相时,秦始皇信任他,臣子中没有第二人,然而荀卿不吃他送的食物,预见他遭受不测之祸。包丘子吃麻籽蓬草藜藿,在茅屋下修养道义,乐于他的志向,安然于广厦美食之中,没有显赫的权势,也没有忧愁的烦恼。晋献公的垂棘美玉,不是不美,宫之奇见到而叹息,知道荀息在谋取它。智伯富有晋国三卿之地,不是不盛,然而不知道赵襄子在谋算他。季孙氏的狐貉皮衣,不是不华丽,而不知道鲁君在忧虑他。所以晋献公用宝马钓取虞国、虢国,赵襄子用城池毁坏诱骗智伯。所以智伯被赵国擒获,而虞国、虢国最终被晋国吞并,因为他们务求得到不顾后果,贪图土地而喜爱宝马。孔子说:‘人没有长远考虑,必有眼前忧患。’如今在位的人,见到利益不考虑危害,贪图得到不顾羞耻,用利益交换身体,用财富交换死亡。没有仁义的品德,却有富贵的俸禄,如同踩入陷阱,在悬门下吃饭,这就是李斯遭受五刑的原因。南方有鸟名叫鹓鶵,不是竹实不吃,不是醴泉不喝,飞过泰山,泰山的猫头鹰,低头啄食腐鼠,抬头看见鹓雏而恐吓。如今公卿用他们的富贵嘲笑儒者的平常行为,岂不是像泰山猫头鹰恐吓鹓鶵吗?”

大夫说:“学者要防止固执的言辞,礼仪是用来修饰粗鄙行为的。所以学习用来辅助德行,礼仪用来修饰本质。说话要考虑值得称道,行为要考虑值得快乐。恶言不从口中出,邪行不涉及自身。动作合乎礼仪,从容合乎中道。所以用礼仪来行事,用谦逊来表达。因此整天说话,没有口过;终身行事,没有怨恨。如今君主设立官职建立朝廷来治理百姓,分封爵位分配俸禄来褒奖贤人,却说‘悬门腐鼠’,言辞多么粗鄙背理而违背所闻呢?”

文学说:“圣明君主设置官职来授予任务,能者担任它;分配俸禄来任用贤人,能者接受它。道义尊贵没有高低,道义获取没有多少。所以舜接受尧的天下,姜太公不回避周朝的三公之位;如果不是那种人,一筐饭一豆羹还是依赖百姓。所以德行薄而地位高,力量小而责任重,很少不遭祸患的。泰山猫头鹰在荒泽幽谷中啄食腐鼠,不是有害于人。如今的官吏,盗窃君主财物而在刑法旁边享用,不知道时机一到就会发作,又用来恐吓别人,他们的祸患怎么能像泰山猫头鹰呢?”

大夫说:“司马子说:‘天下熙熙攘攘,都是为了利益来往。’赵国女子不选择美丑,郑国女子不选择远近,商人不羞愧耻辱,战士不惜死力,士人不顾亲人,事奉君主不避危难,都是为了利禄。儒家、墨家内心贪婪外表矜持,往来游说,忙碌不安也没有得到什么。所以尊贵荣耀是士人的愿望,富贵是士人的期望。当李斯在荀卿门下时,卑微之人与他同车并列,等到他奋翅高飞,龙腾马驰,超过九成超越二流,翱翔万仞高空,鸿鹄良马尚且同作伴侣,何况瘸腿母羊燕雀之类呢!执掌天下大权,驾驭四海民众,后车百辆,食禄万钟。而拘谨儒生粗布衣服不完整,糟糠吃不饱,不是喜欢粗粮而鄙视广厦,也是不得已。即使想恐吓人,有什么用呢!”

文学说:“君子怀念德行,小人怀念乡土。贤士为名献身,贪夫为利而死。李斯贪图他所要的,导致他所厌恶的。孙叔敖在事情未萌发时早已预见,三次辞去相位而不后悔,不是喜欢卑贱而厌恶厚禄,是考虑祸患长远而避害谨慎。那郊祭的牛,喂养多年,披着文绣,进入庙堂,太宰拿着鸾刀,来割开它的毛;这个时候,想负重上陡坡,不可能了。商鞅困于彭池,吴起趴在楚王尸体上,想穿粗布衣服住在穷乡茅屋,不可能了。李斯做秦国丞相,执掌天下权势,志向轻视万乘之主;等到他被囚禁监狱,在云阳市上车裂,也想背着柴薪进东门,走上蔡弯曲街巷,不可能了。苏秦、吴起因为权势自杀,商鞅、李斯因为尊贵毁灭,都是贪图俸禄羡慕荣华而葬送自身,随从车辆百辆,竟然不足以装载他们的祸患!”

褒贤第十九

大夫说:“伯夷因为廉洁而饥饿,尾生因为守信而淹死。因为小器而损害大体,匹夫匹妇的小信用,死在沟渠而没人知道。有什么功名呢?苏秦、张仪,智慧足以使国家强大,勇气足以威慑敌人,一发怒诸侯恐惧,安居而天下太平。万乘之主,无不屈身下拜言辞谦卑,厚礼请求结交,这就是所谓天下名士。智慧不足以谋划,而权术不能举用当世,百姓就是下等了。如今列举没有当作有,空虚当作充实,平民穿破鞋,深思缓行,好像有遗失,不是建立功名之士,也免不了世俗之气。”

文学说:“苏秦因为合纵显名于赵国,张仪因为连横受任于秦国,这个时候,不是不尊贵,然而智士随即忧虑,知道不按道义进身的必然不按道义退身,不以正义得到的必然不以正义灭亡。季孙、孟孙的权力,三桓的财富,不可企及,孔子说他们‘衰微’。作为臣子,权力与君主相等,财富与国家相匹的,灭亡。所以地位越高而罪越重,俸禄越厚而罪越多。行事的人先保全自己而后求名,做官的人先避害而后求禄。所以香饵不是不美,龟龙听到而深藏,鸾凤见到而高飞,知道它危害身体。那些乌鸦喜鹊鱼鳖,吃了香饵然后狂飞奔走,缩头屈身逃避,无益于死。如今官吏盗窃执掌国法,进身不顾罪过,突然有急难,然后车驰人跑,无益于死。所盗不足以赔偿奴婢,妻子儿女逃亡无处安身,身在深牢,没人顾念看望。这个时候,哪有闲暇可以嘲笑呢?”

大夫说:“文学行为高尚,刚强正直好像不可卷曲;盛大的节操洁净的言辞,洁白好像不可染黑。然而戍卒陈胜放下车辕,首先叛逆,自立张楚,一向没有颜回、子路那样的隐士品行,宰相列臣的地位。奋起于大泽乡,不过十天一月,而齐、鲁儒墨官员之辈,穿着长衣,─长衣,是礼服。─背着孔子的礼器诗书,献礼称臣。孔甲做陈涉的博士,最终一起死在陈地,被天下人大笑。深藏高飞的人本来像这样吗?”

文学说:“周王室衰落,礼乐崩坏,不能统治管理,天下诸侯互相争斗,相继灭亡,合并为六国,战争不休,百姓不得安宁。秦朝用虎狼之心,蚕食诸侯,吞并战国设为郡县,夸耀才能居功自傲,自以为超过尧、舜而羞于与他们相同。抛弃仁义而崇尚刑罚,认为当今时代不效法文治而取决于武力。赵高在朝廷内治理刑狱,蒙恬在边境外用兵,百姓愁苦,同心痛恨秦朝。陈王声势浩大奋起爪牙为天下首倡起义,道路虽然凶险而儒墨有人参与的,认为没有王道了,道义阻塞不能实行,从孔子到现在,而秦朝又严加禁止,所以在陈王那里发愤。孔子说:‘如果有人用我,我将在东方复兴周礼吧!’希望成就商汤、文王、武王那样的功业,为百姓除去残暴贼寇,难道是贪图俸禄乐于地位吗?”

大夫说:“文学的言行虽然有伯夷的廉洁,不及柳下惠的贞洁,不过是眼光高远行为低下,言辞洁净行为污秽,一杯酒一块肉,互相推让拖延,推辞小的获取大的,像鸡一样廉洁像狼一样贪婪。赵绾、王臧等人,因为儒术提拔为上卿,却有奸利残忍之心。主父偃靠口舌取得大官,窃取重权,欺骗宗室,接受诸侯的贿赂,最终都被诛杀。东方朔自称辩才谋略,化解坚硬解释疑难,当世无双;然而考察他的私下行为,狂夫都不忍心做,何况没有东方朔的口才,其余没什么可看的了?”

文学说:“立志行善的人忘记恶行,谨慎小事的人成就大事。祭祀之间足以观察礼仪,家庭之内足以评论品行。穿古代的衣服,诵读古代的道义,舍弃这些而做坏事的,很少。所以君子该说的时候才说,合乎道义然后获取,不按正道得到的不接受。满盈而不外溢,安泰而不骄傲。所以袁盎受景帝亲近,喂马不超过四匹;公孙弘身居三公之位,家产不超过十辆车;东方先生言论被汉武帝听从,而不骄傲自满;主父偃困厄的日子很久了,痛恨在位者不好道义而富贵,不知道体恤士人,于是取富足盈余来周济穷困士人的急难,不是为了私家产业。当世议论纷纷,不是担忧儒生的鸡廉(小廉),而是担忧在位者的虎饱鸱咽(大贪),索求没有剩余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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