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相刺第二十
大夫曰:“古者,经井田,制廛里,丈夫治其田畴,女子治其麻枲,无旷地,无游人。故非商工不得食于利末,非良农不得食于收获,非执政不得食于官爵。今儒者释耒耜而学不验之语,旷日弥久,而无益于治,往来浮游,不耕而食,不蚕而衣,巧伪良民,以夺农妨政,此亦当世之所患也。”
井田:古代土地制度,把土地划分成“井”字形,每块土地分给八家耕种;
廛里(chán lǐ):古代城市中的住宅区;
麻枲(má xǐ):麻类植物,用于纺织;
耒耜(lěi sì):古代农具,泛指农耕;
巧伪良民:以巧诈欺骗良民。
文学曰:“禹戚洪水,身亲其劳,泽行路宿,过门不入。当此之时,簪堕不掇,冠挂不顾,而暇耕乎?孔子曰:‘诗人疾之不能默,丘疾之不能伏。’是以东西南北七十说而不用丙,然后退而修王道,作春秋,垂之万载之后,天下折中焉,岂与匹夫匹妇耕织同哉!传曰:‘君子当时不动,而民无观也。’故非君子莫治小人,非小人无以养君子,不当耕织为匹夫匹妇也。君子耕而不学,则乱之道也。”
簪堕不掇(zān duò bù duō):簪子掉落也无暇捡起;
冠挂不顾:帽子挂住了也不回头;
七十说而不用丙:指孔子周游列国,七十次游说而未被重用;
折中(zhé zhōng):取其中正,作为标准;
匹夫匹妇:普通男女。
大夫曰:“文学言治尚于唐、虞,言义高于秋天,有华言矣,未见其实也。昔鲁穆公之时,公仪为相,子思、子柳为之卿,然北削于齐,以泗为境,南畏楚人,西宾秦国。孟轲居梁,兵折于齐,上将军死,而太子虏,西败于秦,地夺壤削,亡河内、河外。夫仲尼之门,七十子之徒,去父母,捐室家,负荷而随孔子,不耕而学,乱乃愈滋。故玉屑满箧,不为有宝;诗书负笈,不为有道。要在安国家,利人民,不苟繁文众辞而已。”
唐、虞:尧、舜时代;
泗(sì):泗水,鲁国与齐国的边界;
河内、河外:古代地域名,指黄河南北区域;
玉屑满箧(qiè):玉屑装满箱子,比喻空有华丽言辞;
诗书负笈(jí):背着诗书,比喻只知读书不知实践。
文学曰:“虞不用百里奚之谋而灭,秦穆用之以至霸焉。夫不用贤则亡,而不削何可得乎?孟子适梁,惠王问利,答以仁义。趣舍不合,是以不用而去,怀宝而无语。故有粟不食,无益于饥;睹贤不用,无益于削。纣之时,内有微、箕二子,外有胶鬲、棘子,故其不能存。夫言而不用,谏而不听,虽贤,恶得有益于治也?”
百里奚:春秋时虞国大夫,后被秦穆公重用;
微、箕:微子、箕子,商纣王时的贤臣;
胶鬲(gé)、棘子:商纣王时的忠臣;
趣舍(qū shě):取舍,指主张不合。
大夫曰:“橘柚生于江南,而民皆甘之于口,味同也;好音生于郑、卫,而人皆乐之于耳,声同也。越人子臧、戎人由余,待译而后通,而并显齐、秦,人之心于善恶同也。故曾子倚山而吟,山鸟下翔;师旷鼓琴,百兽率舞。未有善而不合,诚而不应者也。意未诚与?何故言而不见从,行而不合也?”
子臧、由余:越国和戎国的贤人,被齐、秦重用;
师旷:春秋时晋国著名乐师;
百兽率舞:形容音乐感染力强,连野兽也随之起舞。
文学曰:“扁鹊不能治不受针药之疾,贤圣不能正不食谏诤之君。故桀有关龙逄而夏亡,纣有三仁而商灭,故不患无由余、子臧之论,患无穆、威之听耳。是以孔子东西无所遇,屈原放逐于楚国也。故曰:‘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。’此所以言而不见从,行而不得合者也。”
关龙逄(páng):夏桀时的忠臣,因进谏被杀;
三仁:指微子、箕子、比干;
三黜(chù):多次被罢官;
枉道:违背正道。
大夫曰:“歌者不期于利声,而贵在中节;论者不期于丽辞,而务在事实。善声而不知转,未可为能歌也;善言而不知变,未可谓能说也。持规而非矩,执准而非绳,通一孔,晓一理,而不知权衡,以所不睹不信人,若蝉之不知雪,坚据古文以应当世,犹辰参之错,胶柱而调瑟,固而难合矣。孔子所以不用于世,而孟轲见贱于诸侯也。”
中节(zhòng jié):合乎节奏;
胶柱而调瑟(tiáo sè):比喻固执不知变通;
辰参之错:比喻事物不合时宜,如辰星与参星不会同时出现。
文学曰:“日月之光,而盲者不能见,雷电之声,而聋人不能闻。夫为不知音者言,若语于瘖聋,何特蝉之不知重雪耶?夫以伊尹之智,太公之贤,而不能开辞于桀、纣,非说者非,听者过也。是以荆和抱璞而泣血,曰:‘安得良工而剖之!’屈原行吟泽畔,曰:‘安得皋陶而察之!’夫人君莫不欲求贤以自辅,任能以治国,然牵于流说,惑于道谀,是以贤圣蔽掩,而谗佞用事,以此亡国破家,而贤士饥于岩穴也。昔赵高无过人之志,而居万人之位,是以倾覆秦国而祸殃其宗,尽失其瑟,何胶柱之调也?”
瘖聋(yīn lóng):哑巴与聋子;
荆和抱璞:楚人卞和抱玉哭泣,比喻贤才不遇明主;
皋陶(gāo yáo):舜时的法官,以公正著称;
赵高:秦朝宦官,擅权祸国。
大夫曰:“所谓文学高第者,智略能明先王之术,而姿质足以履行其道。故居则为人师,用则为世法。今文学言治则称尧、舜,道行则言孔、墨,授之政则不达,怀古道而不能行,言直而行枉,道是而情非,衣冠有以殊于乡曲,而实无以异于凡人。诸生所谓中直者,遭时蒙幸,备数适然耳,殆非明举所谓,固未可与论治也。”
高第:科举或选拔中的高等;
姿质:资质;
乡曲:乡里;
备数:凑数,充数。
文学曰:“天设三光以照记,天子立公卿以明治。故曰:公卿者,四海之表仪,神化之丹青也。上有辅明主之任,下有遂圣化之事,和阴阳,调四时,安众庶,育群生,使百姓辑睦,无怨思之色,四夷顺德,无叛逆之忧,此公卿之职,而贤者之所务也。若伊尹、周、召三公之才,太颠、闳夭九卿之人。文学不中圣主之明举,今之执政,亦未能称盛德也。”
三光:日、月、星;
表仪:表率;
丹青:比喻辅佐之功;
太颠、闳夭:周文王时的贤臣。
大夫不说,作色不应也。
文学曰:“朝无忠臣者政闇,大夫无直士者位危。任座正言君之过,文侯改言行,称为贤君。袁盎面刺绛侯之骄矜,卒得其庆。故触死亡以干主之过者,忠臣也,犯颜以匡公卿之失者,直士也。鄙人不能巷言面违。方今入谷之教令,张而不施,食禄多非其人,以妨农商工,市井之利,未归于民,民望不塞也。且夫帝王之道,多堕坏而不修,诗云:‘济济多士。’意者诚任用其计,非苟陈虚言而已。”
任座:战国时魏国直臣;
袁盎:汉代直臣,曾面谏绛侯;
巷言面违:在巷议中当面违背;
济济多士:出自《诗经》,形容人才众多。
殊路第二十一
大夫曰:“七十子躬受圣人之术,有名列于孔子之门,皆诸侯卿相之才,可南面者数人云。政事者冉有、季路,言语宰我、子贡。宰我秉事,有宠于齐,田常作难,道不行,身死庭中,简公杀于檀台。子路仕卫,孔悝作乱,不能救君出亡,身菹于卫;子贡、子皋遁逃,不能死其难。食人之重禄不能更,处人尊官不能存,何其厚于己而薄于君哉?同门共业,自以为知古今之义,明君臣之礼。或死或亡,二三子殊路,何道之悖也!”
躬受:亲身接受;
南面:指君主之位;
身菹(zū):被剁成肉酱;
遁逃:逃跑。
文学曰:“宋殇公知孔父之贤而不早任,故身死。鲁庄知季有之贤,授之政晚而国乱。卫君近佞远贤,子路居蒲,孔悝为政。简公不听宰我而漏其谋。是以二君身被放杀,而祸及忠臣。二子者有事而不与其谋,故可以死,可以生,去止其义一也。晏婴不死崔、庆之难,不可谓不义;微子去殷之乱,可谓不仁乎?”
孔父:宋国大夫;
崔、庆:崔杼、庆封,齐国权臣;
微子:商纣王兄,因劝谏无效而离开。
大夫曰:“至美素璞,物莫能饰也。至贤保真,伪文莫能增也。故金玉不琢,美珠不画。今仲由、冉求无檀柘之材,隋、和之璞,而强文之,譬若雕朽木而砺鈆刀,饰嫫母画土人也。被以五色,斐然成章,及遭行潦流波,则沮矣。夫重怀古道,枕籍诗、书,危不能安,乱不能治,邮里逐鸡,鸡亦无党也?”
素璞(sù pú):未经雕琢的玉;
嫫母(mó mǔ):古代丑女;
行潦(háng lǎo):路上的积水;
邮里:乡里。
文学曰:“非学无以治身,非礼无以辅德。和氏之璞,天下之美宝也、待礛诸之工而后明。毛嫱,天下之姣人也,待香泽脂粉而后容。周公,天下之至圣人也,待贤师学问而后通。今齐世庸士之人,不好学问,专以己之愚而荷负巨任,若无橶舳,济江海而遭大风,漂没于百仞之渊,东流无崖之川,安得沮而止乎?”
和氏之璞:指和氏璧;
礛诸(jiān zhū):磨玉的石头;
毛嫱(qiáng):古代美女;
橶舳(jí zhú):船舵。
大夫曰:“性有刚柔,形有好恶,圣人能因而不能改。孔子外变二三子之服,而不能革其心。故子路解长剑,去危冠,屈节于夫子之门,然摄齐师友,行行尔,鄙心犹存。宰予昼寝,欲损三年之丧。孔子曰:‘粪土之墙,不可杇也’,‘若由不得其死、然。’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,虽有贤师良友,若画脂镂冰,费日损功。故良师不能饰戚施,香泽不能化嫫母也。”
危冠:高冠,象征勇武;
摄齐(shè zī):提起衣襟,表示恭敬;
粪土之墙,不可杇(wū):比喻本质不好,难以教化;
戚施(qī shī):驼背,比喻丑陋之人。
文学曰:“西子蒙以不洁,鄙夫掩鼻;恶人盛饰,可以宗祀上帝。使二人不涉圣人之门,不免为穷夫,安得卿大夫之名?故砥所以致于刃,学所以尽其才也。孔子曰:‘觚不觚,觚哉,觚哉!’故人事加则为宗庙器,否则斯养之爨材。干、越之铤不厉,匹夫贱之;工人施巧,人主服而朝也。夫丑者自以为姣,故饰;愚者自以为知,故不学。观笑在己而不自知,不好用人,自是之过也。”
西子:西施;
觚不觚(gū):觚不像觚,比喻名不副实;
爨材(cuàn cái):烧火的材料;
干、越:吴国和越国;
铤(tǐng):未经冶炼的金属。
讼贤第二十二
大夫曰:“刚者折,柔者卷。故季由以强梁死,宰我以柔弱杀。使二子不学,未必不得其死。何者?矜己而伐能,小知而巨牧,欲人之从己,不能以己从人,莫视而自见,莫贾而自贵,此其所以身杀死而终菹醢也。未见其为宗庙器,睹其为世戮也。当此之时,东流亦安之乎?”
强梁:强横;
菹醢(zū hǎi):剁成肉酱;
宗庙器:指可用于祭祀的贵重器物,比喻有用之才;
东流:比喻无法挽回。
文学曰:“骐骥之挽盐车垂头于太行之阪,屠者持刀而睨之。太公之穷困,负贩于朝歌也,蓬头相聚而笑之。当此之时,非无远筋骏才也,非文王、伯乐莫知之贾也。子路、宰我生不逢伯乐之举,而遇狂屠,故君子伤之,若‘由不得其死然’,‘天其祝予’矣。孔父累华督之难,不可谓不义。仇牧涉宋万之祸,不可谓不贤也。”
骐骥(qí jì):千里马;
太行之阪(bǎn):太行山的斜坡;
伯乐:古代善于相马的人;
华督:宋国权臣;
仇牧:宋国大夫。
大夫曰:“今之学者,无太公之能,骐骥之才,有以蜂虿介毒而自害也。东海成颙,河东胡建是也。二子者以术蒙举,起卒伍,为县令。独非自是,无与合同。引之不来,推之不往,狂狷不逊,忮害不恭,刻轹公主,侵陵大臣。知其不可,而强行之,欲以干名。所由不轨,果没其身。未睹功业所至,而见东观之殃,身得重罪,不得以寿终。狡而以为知,讦而以为直,不逊以为勇,其遭难,故亦宜也。”
蜂虿(fēng chài):蜂与蝎,比喻小人;
狂狷(kuáng juàn):狂妄偏激;
忮害(zhì hài):嫉妒害人;
刻轹(kè lì):苛刻欺压;
干名:求取名望。
文学曰:“二公怀精白之心,行忠正之道,直己以事上,竭力以徇公,奉法推理,不避强御,不阿所亲,不贵妻子之养,不顾私家之业。然卒不能免于嫉妒之人,为众枉所排也。其所以累不测之刑而功不遂也。夫公族不正则法令不行,肱肱不正则奸邪兴起。赵奢行之平原,范雎行之穰侯,二国治而两家全。故君过而臣正,上非而下讥,大臣正,县令何有?不反诸己而行非于人,执政之大失也。夫屈原之沉渊,遭子椒之谮也;管子得行其道,鲍叔之力也。今不睹鲍叔之力,而见汨罗之祸,虽欲以寿终,无其能得乎?”
精白之心:纯洁之心;
强御:强权;
赵奢、范雎:战国名将与名相;
子椒:楚国奸臣;
汨罗:屈原投江之处。
遵道第二十三
大夫曰:“御史!”
御史未应。
谓丞相史曰:“文学结发学语,服膺不舍,辞若循环,转若陶钧。文繁如春华,无效如抱风。饰虚言以乱实,道古以害今。从之,则县官用废,虚言不可实而行之;不从,文学以为非也,众口嚣嚣,不可胜听。诸卿都大府日久矣,通先古,明当世,今将何从而可矣?”
结发:古代男子成年束发,指自幼学习;
服膺(fú yīng):牢记在心;
陶钧:制陶器的转轮,比喻教化;
嚣嚣(xiāo):喧哗。
丞相史进曰:“晋文公谲而不正,齐桓公正而不谲,所由不同,俱归于霸。而必随古不革,袭故不改,是文质不变,而椎车尚在也。故或作之,或述之,然后法令调于民,而器械便于用也。孔对三君殊意,晏子相三君异道,非苟相反,所务之时异也。公卿既定大业之路,建不竭之本,愿无顾细故之语,牵儒、墨论也。”
谲(jué)而不正:诡诈而不正派;
椎车:原始简陋的车子;
三君:指鲁国三位君主;
不竭之本:指根本大计。
文学曰:“师旷之调五音,不失宫商。圣王之治世,不离仁义。故有改制之名,无变道之实。上自黄帝,下及三王,莫不明德教,谨庠序,崇仁义,立教化。此百世不易之道也。殷、周因循而昌,秦王变法而亡。诗云:‘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’言法教也。故没而存之,举而贯之,贯而行之,何更为哉?”
五音: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;
庠序(xiáng xù):古代学校;
典刑:旧法常规;
贯:贯彻。
丞相史曰:“说西施之美无益于容,道尧、舜之德无益于治。今文学不言所为治,而言以治之无功,犹不言耕田之方,美富人之囷仓也。夫欲粟者务时,欲治者因世。故商君昭然独见存亡不可与世俗同者,为其沮功而多近也。庸人安其故,而愚者果所闻。故舟车之治,使民三年而后安之。商君之法立,然后民信之。孔子曰:‘可与共学,未可与权。’文学可令扶绳循刻,非所与论道术之外也。”
囷仓(qūn cāng):粮仓;
商君:商鞅;
沮功(jǔ gōng):阻碍功业;
扶绳循刻:比喻墨守成规。
文学曰:“君子多闻阙疑,述而不作,圣达而谋大,叡智而事寡。是以功成而不隳,名立而不顿。小人智浅而谋大,羸弱而任重,故中道而废,苏秦、商鞅是也。无先王之法,非圣人之道,而因于己,故亡。易曰:‘小人处盛位,虽高必崩。不盈其道,不恒其德,而能以善终身,未之有也。是以初登于天,后入于地。’禹之治水也,民知其利,莫不劝其功。商鞅之立法,民知其害,莫不畏其刑。故夏后功立而王,商鞅法行而亡。商鞅有独智之虑,世乏独见之证。文学不足与权当世,亦无负累蒙殃也。”
阙疑(quē yí):保留疑问;
不隳(huī):不毁坏;
羸弱(léi ruò):瘦弱;
夏后:夏禹。
论诽第二十四
丞相史曰:“晏子有言:‘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,繁于乐而舒于民,久丧以害生,厚葬以伤业,礼烦而难行,道迂而难遵,称往古而訾当世,贱所见而贵所闻。’此人本枉,以己为式。此颜异所以诛黜,而狄山死于匈奴也。处其位而非其朝,生乎世而讪其上,终以被戮而丧其躯,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?”
訾(zǐ):诋毁;
颜异、狄山:汉代直臣,因直言被杀;
讪(shàn):诽谤。
文学曰:“礼所以防淫,乐所以移风,礼兴乐正则刑罚中。故堤防成而民无水菑,礼义立而民无乱患。故礼义坏,堤防决,所以治者,未之有也。孔子曰:‘礼与其奢也宁俭,丧与其易也宁戚。’故礼之所为作,非以害生伤业也,威仪节文,非以乱化伤俗也。治国谨其礼,危国谨其法。昔秦以武力吞天下,而斯、高以妖孽累其祸,废古术,隳旧礼,专任刑法,而儒、墨既丧焉。塞士之涂,壅人之口,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,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。故圣人为政,必先诛之,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。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?夫公卿处其位,不正其道,而以意阿邑顺风,疾小人浅浅面从,以成人之过也。故知言之死,不忍从苟合之徒,是以不免于螺绁。悲夫!”
水菑(zāi):水灾;
斯、高:李斯、赵高;
阿邑顺风:阿谀奉承;
螺绁(léi xiè):捆绑犯人的绳索,比喻牢狱之灾。
丞相史曰:“檀柘而有乡,萑苇而有藂,言物类之相从也。孔子曰:‘德不孤,必有邻。’故汤兴而伊尹至,不仁者远矣。未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也。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,以临海内,招举俊才贤良之士,唯仁是用,诛逐乱臣,不避所亲,务以求贤而简退不肖,犹尧之举舜、禹之族,殛鲧放驩兜也。而曰‘苟合之徒’,是则主非而臣阿,是也?”
檀柘(tán zhè):檀树与柘树;
萑苇(huán wěi):芦苇;
殛鲧(jí gǔn):流放鲧;
驩兜(huān dōu):尧时的恶臣。
文学曰:“皋陶对舜:‘在知人,惟帝其难之。’洪水之灾,尧独愁悴而不能治,得舜、禹而九州宁。故虽有尧明之君,而无舜、禹之佐,则纯德不流。春秋刺有君而无主。先帝之时,良臣未备,故邪臣得间。尧得舜、禹而鲧殛驩兜诛,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诎。语曰:‘未见君子,不知伪臣。’诗云:‘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既见君子,我心则降。’此之谓也。”
愁悴(chóu cuì):忧愁憔悴;
间(jiàn):空隙,机会;
叔向:春秋时晋国贤臣;
忡忡(chōng):忧虑不安。
丞相史曰:“尧任鲧、驩兜,得舜、禹而放殛之以其罪,而天下咸服,诛不仁也。人君用之齐民,而颜异,济南亭长也,先帝举而加之高位,官至上卿。狄山起布衣,为汉议臣,处舜、禹之位,执天下之中,不能以治,而反坐讪上;故驩兜之诛加而刑戮至焉。贤者受赏而不肖者被刑,固其然也。文学又何怪焉?”
齐民:平民;
亭长:汉代基层官吏;
布衣:平民百姓;
讪上:诽谤君主。
文学曰:“论者相扶以义,相喻以道,从善不求胜,服义不耻穷。若相迷以伪,相乱以辞,相矜于后息,期于苟胜,非其贵者也。夫苏秦、张仪,荧惑诸侯,倾覆万乘,使人失其所恃;非不辩,然乱之道也。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,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。今子不听正义以辅卿相,又从而顺之,好须臾之说,不计其后。若子之为人吏,宜受上戮,子姑默矣!”
荧惑(yíng huò):迷惑;
万乘(wàn shèng):指大国;
须臾(xū yú):短暂;
上戮:重刑。
丞相史曰:“盖闻士之居世也,衣服足以胜身,食饮足以供亲,内足以相恤,外不求于人。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,家理然后可以治官。故饭蔬粝者不可以言孝,妻子饥寒者不可以言慈,绪业不修者不可以言理。居斯世,行斯身,而有此三累者,斯亦足以默矣。”
蔬粝(shū lì):粗粮野菜;
绪业:事业;
三累:三种拖累,指衣、食、业。
孝养第二十五
文学曰:“善养者不必刍豢也,善供服者不必锦绣也。以己之所有尽事其亲,孝之至也。故匹夫勤劳,犹足以顺礼,歠菽饮水,足以致其敬。孔子曰:‘今之孝者,是为能养,不敬,何以别乎?’故上孝养志,其次养色,其次养体。贵其礼,不贪其养,礼顺心和,养虽不备,可也。易曰:‘东邻杀牛,不如西邻之禴祭也。’故富贵而无礼,不如贫贱之孝悌。闺门之内尽孝焉,闺门之外尽悌焉,朋友之道尽信焉,三者,孝之至也。居家理者,非谓积财也,事亲孝者,非谓鲜肴也,亦和颜色、承意尽礼义而已矣。”
刍豢(chú huàn):指牛羊犬豕等肉食;
歠菽(chuò shū):喝豆粥;
养志:满足父母的心愿;
禴祭(yuè jì):薄祭;
悌(tì):敬爱兄长。
丞相史曰:“八十曰耋,七十曰耄。耄,食非肉不饱,衣非帛不暖。故孝子曰甘毳以养口,轻暖以养体。曾子养曾皙,必有酒肉。无端絻,虽公西赤不能以为容。无肴膳,虽闵、曾不能以卒养。礼无虚加,故必有其实然后为之文。与其礼有余而养不足,宁养有余而礼不足。夫洗爵以盛水,升降而进粝,礼虽备,然非其贵者也。”
耋(dié)、耄(mào):年老;
甘毳(cuì):甜美脆嫩的食物;
端絻(duān miǎn):礼服;
公西赤:孔子弟子,善于礼仪;
粝(lì):粗粮。
文学曰:“周襄王之母非无酒肉也,衣食非不如曾皙也,然而被不孝之名,以其不能事其父母也。君子重其礼,小人贪其养。夫嗟来而招之,投而与之,乞者由不取也。君子苟无其礼,虽美不食焉。故礼主人不亲馈,则客不祭。是馈轻而礼重也。”
周襄王:东周天子,与其母关系恶劣;
嗟来(jiē lái):呼唤乞丐的声音;
馈(kuì):赠送食物。
丞相史曰:“孝莫大以天下一国养,次禄养,下以力。故王公人君,上也,卿大夫,次也。夫以家人言之,有贤子当路于世者,高堂邃宇,安车大马,衣轻暖,食甘毳。无者,褐衣皮冠,穷居陋巷,有旦无暮,食蔬粝荤茹,膢腊而后见肉。老亲之腹非唐园,唯菜是盛。夫蔬粝,乞者所不取,而子以养亲,虽欲以礼,非其贵也。”
禄养:以俸禄供养;
褐衣(hè yī):粗布衣服;
膢腊(lóu là):古代祭祀名称,后指节日;
唐园:菜园。
文学曰:“无其能而窃其位,无其功而有其禄,虽有富贵,由跖、蹻之养也。高台极望,食案方丈,而不可谓孝。老亲之腹非盗囊也,何故常盛不道之物?夫取非有非职,财入而患从之,身且死祸殃,安得膢腊而食肉?曾参、闵子无卿相之养,而有孝子之名;周襄王富有天下,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。故礼菲而养丰,非孝也。掠囷而以养,非孝也。”
跖、蹻(zhí qiāo):盗跖与庄蹻,古代大盗;
食案方丈:形容食物丰盛;
盗囊:盗贼的口袋;
掠囷(lüè qūn):抢劫粮仓。
丞相史曰:“上孝养色,其次安亲,其次全身。往者,陈余背汉,斩于泜水;五被邪逆,而夷三族。近世,主父偃行不轨而诛灭,吕步舒弄口而见戮,行身不谨,诛及无罪之亲。由此观之:虚礼无益于己也。文实配行,礼养俱施,然后可以言孝。孝在实质,不在于饰貌;全身在于谨慎,不在于驰语也。”
养色:使父母脸色愉悦;
陈余:秦汉之际人物;
夷三族:灭三族;
主父偃、吕步舒:汉代官员,因事被杀。
文学曰:“言而不诚,期而不信,临难不勇,事君不忠,不孝之大者也。孟子曰:‘今之世,今之大夫,皆罪人也。皆逢其意以顺其恶。’今子不忠不信,巧言以乱政,导谀以求合。若此者,不容于世。春秋曰:‘士守一不移,循理不外援,共其职而已。’故卑位而言高者,罪也,言不及而言者,傲也。有诏公卿与斯议,而空战口也?”
期而不信:许诺而不兑现;
导谀(dǎo yú):阿谀奉承;
守一不移:坚守原则;
空战口:空谈。
刺议第二十六
丞相史曰:“山陵不让椒跬,以成其崇;君子不辞负薪之言,以广其名。故多见者博,多闻者知,距谏者塞,专己者孤。故谋及下者无失策,举及众者无顿功。诗云:‘询于刍荛。’故布衣皆得风议,何况公卿之史乎?春秋士不载文,而书咺者,以为宰士也。孔子曰:‘虽不吾以,吾其与闻诸。’仆虽不敏,亦尝倾耳下风,摄齐句指,受业径于君子之涂矣。使文学言之而是,仆之言有何害?使文学言之而非,虽微丞相史,孰不非也?”
椒跬(jiāo kuǐ):小土堆;
负薪之言:樵夫的话,指普通人的意见;
刍荛(chú ráo):割草打柴的人;
咺(xuān):指春秋时人咺,因其为宰士而载于史书。
文学曰:“以正辅人谓之忠,以邪导人谓之佞。夫怫过纳善者,君之忠臣,大夫之直士也。孔子曰:‘大夫有争臣三人,虽无道,不失其家。’今子处宰士之列,无忠正之心,枉不能正,邪不能匡,顺流以容身,从风以说上。上所言则苟听,上所行则曲从,若影之随形,响之于声,终无所是非。衣儒衣,冠儒冠,而不能行其道,非其儒也。譬若土龙,文章首目具而非龙也。葶历似菜而味殊,玉石相似而异类。子非孔氏执经守道之儒,乃公卿面从之儒,非吾徒也。冉有为季氏宰而附益之,孔子曰:‘小子鸣鼓而攻之,可也。故辅桀者不为智,为桀敛者不为仁。”
怫过纳善(fú guò nà shàn):纠正过错,采纳善言;
争臣:直言进谏之臣;
土龙:土制的龙,徒有其表;
葶历(tíng lì):一种草本植物;
鸣鼓而攻之:公开声讨。
丞相史默然不对。
利议第二十七
大夫曰:“作世明主,忧劳万民,思念北边之未安,故使使者举贤良、文学高第,详延有道之士,将欲观殊议异策,虚心倾耳以听,庶几云得。诸生无能出奇计,远图伐匈奴安边境之策,抱枯竹,守空言,不知趋舍之宜,时世之变,议论无所依,如膝痒而搔背,辩讼公门之下,不可胜听,如品即口以成事,此岂明主所欲闻哉?”
详延:广泛邀请;
枯竹:指古书;
趋舍(qū shě):取舍;
品即口:随口附和。
文学曰:“诸生对册,殊路同归,指在崇礼义,退财利,复往古之道,匡当世之失,莫不云太平;虽未尽可亶用,宜若有可行者焉。执事闇于明礼,而喻于利末,沮事隋议,计虑筹策,以故至今未决。非儒无成事,公卿欲成利也。”
对册:对策,回答皇帝提问;
亶用(dǎn yòng):完全适用;
利末:财利之末;
沮事隋议:阻碍事务,拖延议论。
大夫曰:“色厉而内荏,乱真者也。文表而枲里,乱实者也。文学裒衣博带,窃周公之服;鞠躬踧踖,窃仲尼之容;议论称诵,窃商、赐之辞;刺讥言治,窃管、晏之才。心卑卿相,志小万乘。及授之政,昏乱不治。故以言举人,若以毛相马。此其所以多不称举。诏策曰:‘朕嘉宇内之士,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,超迁官禄。’言者不必有德,何者?言之易而行之难。有舍其车而识其牛,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。吴铎以其舌自破,主父偃以其舌自杀。鹖鴠夜鸣,无益于明;主父鸣鸱,无益于死。非有司欲成利,文学桎梏于旧术,牵于间言者也。”
色厉内荏(rěn):外表严厉,内心软弱;
裒衣博带(póu yī bó dài):宽衣大带;
踧踖(cù jí):恭敬不安的样子;
商、赐:子夏与子贡;
吴铎(duó):吴地的大铃;
鹖鴠(hé dàn):鸟名,夜鸣。
文学曰:“能言之,能行之者,汤、武也。能言,不能行者,有司也。文学窃周公之服,有司窃周公之位。文学桎梏于旧术,有司桎梏于财利。主父偃以舌自杀,有司以利自困。夫骥之才千里,非造父不能使;禹之知万人,非舜为相不能用。故季桓子听政,柳下惠忽然不见,孔子为司寇,然后悖炽。骥,举之在伯乐,其功在造父。造父摄辔,马无驽良,皆可取道。周公之时,士无贤不肖,皆可与言治。故御之良者善调马,相之贤者善使士。今举异才而使臧驺御之,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。此贤良、文学多不称举也。”
桎梏(zhì gù):束缚;
造父:古代驾车能手;
悖炽(bèi chì):悖逆猖狂;
臧驺(zāng zōu):劣马与劣御者;
扼骥盐车:让千里马拉盐车。
大夫曰:“嘻!诸生阘茸无行,多言而不用,情貌不相副。若穿踰之盗,自古而患之。是孔丘斥逐于鲁君,曾不用于世也。何者?以其首摄多端,迂时而不要也。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,坑之渭中而不用。乃安得鼓口舌,申颜眉,预前论议,是非国家之事也?”
阘茸(tà róng):卑贱无能;
穿踰(chuān yú):穿壁翻墙,指偷盗;
首摄多端:头绪繁多;
燔(fán):焚烧;
坑之渭中:指秦始皇焚书坑儒。
国疾第二十八
文学曰:“国有贤士而不用,非士之过,有国者之耻。孔子大圣也,诸侯莫能用,当小位于鲁,三月,不令而行,不禁而止,沛若时雨之灌万物,莫不兴起也。况乎位天下之本朝,而施圣主之德音教泽乎?今公卿处尊位,执天下之要,十有余年,功德不施于天下,而勤劳于百姓,百姓贫陋困穷,而私家累万金。此君子所耻,而伐檀所刺也。昔者,商鞅相秦,后礼让,先贪鄙,尚首功,务进取,无德厚于民,而严刑罚于国,俗日坏而民滋怨,故惠王烹菹其身,以谢天下。当此之时,亦不能论事矣。今执政患儒贫贱而多言,儒亦忧执事富贵而多患也。”
沛若时雨:如及时雨般充沛;
伐檀:《诗经》篇名,讽刺不劳而获;
首功:以斩首计功;
烹菹(pēng zū):烹煮剁碎。
大夫视文学,悒悒而不言也。
丞相史曰:“夫辩国家之政事,论执政之得失,何不徐徐道理相喻,何至切切如此乎!大夫难罢盐、铁者,非有私也,忧国家之用,边境之费也。诸生誾誾争盐、铁,亦非为己也,欲反之于古而辅成仁义也。二者各有所宗,时世异务,又安可坚任古术而非今之理也。且夫小雅非人,必有以易之。诸生若有能安集国中,怀来远方,使边境无寇虏之灾,租税尽为诸生除之,何况盐、铁、均输乎!所以贵术儒者,贵其处谦推让,以道尽人。今辩讼愕愕然,无赤、赐之辞,而见鄙倍之色,非所闻也。大夫言过,而诸生亦如之,诸生不直谢大夫耳。”
誾誾(yín yín):争辩的样子;
小雅非人:《诗经》中批评时政的篇章;
安集:安抚聚集;
愕愕然:直言争辩的样子;
鄙倍之色:鄙陋背理的表情。
贤良、文学皆离席曰:‘鄙人固陋,希涉大庭,狂言多不称,以逆执事。夫药酒苦于口而利于病,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。故愕愕者福也,諓諓者贼也。林中多疾风,富贵多谀言。万里之朝,日闻唯唯,而后闻诸生之愕愕,此乃公卿之良药针石。”
諓諓(jiàn jiàn):巧言谄媚;
针石:古代治病用的石针,比喻良言。
大夫色少宽,面文学而苏贤良曰:“穷巷多曲辩,而寡见者难喻。文学守死溟涬之语,而终不移。夫往古之事,昔有之语,己可睹矣。今以近世观之,自以目有所见,耳有所闻,世殊而事异。文、景之际,建元之始,民朴而归本,吏廉而自重,殷殷屯屯,人衍而家富。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,何世之弥薄而俗之滋衰也!吏即少廉,民即寡耻,刑非诛恶,而奸犹不止。世人有言:‘鄙儒不如都士。’文学皆出山东,希涉大论。子大夫论京师之日久,愿分明政治得失之事,故所以然者也。”
溟涬(míng xìng):混沌,指古旧思想;
殷殷屯屯:富足繁盛;
山东:崤山以东,指中原地区;
都士:京城士人。
贤良曰:“夫山东天下之腹心,贤士之战场也。高皇帝龙飞凤举于宋、楚之间,山东子弟萧、曹、樊、郦、滕、灌之属为辅,虽即异世,亦既闳夭、太颠而已。禹出西羌,文王生北夷,然圣德高世,有万人之才,负迭群之任,出入都市,一旦不知返,数然后终于厮役而已。仆虽不生长京师,才驽下愚,不足与大议,窃以所闻闾里长老之言,往者,常民衣服温暖而不靡,器质朴牢而致用,衣足以蔽体,器足以便事,马足以易步,车足以自载,酒足以合欢而不湛,乐足以理心而不淫,入无宴乐之闻,出无佚游之观,行即负嬴,止则锄耘,用约而财饶,本修而民富,送死哀而不华,养生适而不奢,大臣正而无欲,执政宽而不苛;故黎民宁其性,百吏保其官。建元之始,崇文修德,天下乂安。其后,邪臣各以伎艺,亏乱至治,外障山海,内兴诸利。杨可告缗,江充禁服,张大夫革令,杜周治狱,罚赎科适,微细并行,不可胜载。夏兰之属妄搏,王温舒之徒妄杀,残吏萌起,扰乱良民。当此之时,百姓不保其首领,豪富莫必其族姓。圣主觉焉,乃刑戮充等,诛灭残贼,以杀死罪之怨,塞天下之责,然居民肆然复安。然其祸累世不复,疮痍至今未息。故百官尚有残贼之政,而强宰尚有强夺之心。大臣擅权而击断,豪猾多党而侵陵,富贵奢侈,贫贱篡杀,女工难成而易弊,车器难就而易败,车不累 ,器不终岁,一车千石,一衣十钟。常民文杯画案,机席缉 ,婢妾衣纨履丝,匹庶粺饭肉食,里有俗,党有场,康庄驰逐,穷巷蹋鞠,秉耒抱臿,躬耕身织者寡,聚要敛容、傅白黛青者众。无而为有,贫而强夸,文表无里,纨 枲装,生不养,死厚送,葬死殚家,遣女满车,富者欲过,贫者欲及,富者空减,贫者称贷。是以民年急而岁促,贫即寡耻,乏即少廉,此所以刑非诛恶而奸犹不止也。故国有严急之征,即生散不足之疾矣。”
龙飞凤举:比喻帝王兴起;
厮役:仆役;
告缗(mín):汉代举报逃税的法令;
江充禁服:江充禁穿某种服饰的事件;
蹋鞠(tà jū):古代足球运动;
傅白黛青:涂粉画眉;
称贷:借贷。
译文
相刺第二十
大夫说:“古代实行井田制,规划住宅区,男子耕种田地,女子纺织麻布,没有荒废的土地,没有游手好闲的人。所以不是商人工匠就不能靠末利吃饭,不是好农民就不能靠收获吃饭,不是执政者就不能靠官爵吃饭。如今儒生放下农具去学习没有实效的言论,旷日持久,对治国毫无益处,四处游荡,不耕种却要吃饭,不养蚕却要穿衣,用巧诈欺骗良民,妨害农耕和政事,这也是当今社会的祸患啊。”
文学说:“大禹忧虑洪水,亲身劳作,在沼泽中行走,在路边露宿,经过家门也不进去。那时候,簪子掉了也无暇捡起,帽子被挂住也不回头,哪有时间耕种呢?孔子说:‘诗人痛恨之事不能沉默,我也痛恨之事不能隐伏。’所以他周游列国七十次而未被重用,然后退而修治王道,写作《春秋》,流传万代之后,天下以之为标准,怎能与普通男女的耕织等同呢?古书说:‘君子若不在适当时候行动,百姓就没有榜样。’所以没有君子就不能治理小人,没有小人就不能供养君子,君子不应当像平民那样去耕织。君子只耕种而不学习,就是致乱之道。”
大夫说:“文学谈论治国高于尧、舜,谈论道义高于秋天,言辞华丽,却未见实效。从前鲁穆公时,公仪休为相,子思、子柳为卿,然而北方被齐国侵削,以泗水为界,南方畏惧楚国,西方臣服秦国。孟轲在魏国时,军队被齐国打败,上将军战死,太子被俘,西方败于秦国,土地被夺,疆域缩小,丧失了河内、河外地区。孔子的门下,七十个弟子,离开父母,抛弃家庭,背着行李跟随孔子,不耕种而学习,混乱却更加严重。所以玉屑装满箱子,不算有宝;背着诗书,不算有道。关键在于安定国家,有利于人民,不只是空谈繁文缛节。”
文学说:“虞国不用百里奚的谋略而灭亡,秦穆公重用他而称霸。不用贤人就会灭亡,不削弱还能怎样呢?孟子到魏国,惠王问利,孟子以仁义回答。主张不合,因此不被任用而离开,怀才不遇。所以有粮食不吃,对饥饿无益;见到贤人不用,对削弱无益。纣王时,内有微子、箕子,外有胶鬲、棘子,但他仍不能保全国家。言论不被采用,劝谏不被听取,即使贤明,又怎能对治国有益呢?”
大夫说:“橘子柚子生长在江南,人们都觉甘甜,是因为味道相同;好音乐产生于郑国、卫国,人们都爱听,是因为声音相同。越人子臧、戎人由余,需要通过翻译才能沟通,却都在齐国、秦国显达,是因为人心对善恶的感受相同。所以曾子靠山吟唱,山鸟飞来飞翔;师旷弹琴,百兽随之起舞。没有行善而不合,真诚而不应的。难道是心意不够真诚吗?为什么言论不被听从,行为不被认同呢?”
文学说:“扁鹊不能治疗不接受针药的疾病,贤圣不能纠正不听劝谏的君主。所以夏桀有关龙逄而夏朝灭亡,商纣有三仁而商朝灭亡,所以不担心没有由余、子臧那样的言论,只担心没有秦穆公、齐威王那样的听取。因此孔子周游列国无所遇合,屈原被放逐于楚国。所以说:‘以正直之道侍奉人,到哪里不会被多次罢免?以歪曲之道侍奉人,何必离开父母之邦。’这就是言论不被听从,行为不被认同的原因。”
大夫说:“唱歌不追求声音尖利,而贵在合乎节奏;议论不追求辞藻华丽,而重在事实。善于发声却不懂转调,不能算会唱歌;善于言辞却不懂变通,不能算会说话。拿着圆规而非议矩尺,拿着水准而非议墨线,只通一个道理,只懂一种学说,却不懂权衡,因自己没看见就不相信别人,就像蝉不知道雪一样,固执地依据古书来应对当世,就像辰星和参星错位,胶住琴柱来调瑟音,必然难以合拍。这就是孔子不被当世任用,而孟轲被诸侯轻视的原因。”
文学说:“日月的光芒,盲人看不见;雷电的声音,聋子听不到。对不懂音乐的人说话,就像对哑巴聋子说话,何止是蝉不知道厚厚的雪呢?以伊尹的智慧,太公的贤能,却不能向桀、纣进言,不是说话者的过错,而是听者的过失。所以卞和抱着璞玉哭泣出血,说:‘哪里能得到良工来剖开它!’屈原在泽畔行吟,说:‘哪里能得到皋陶来明察!’君主没有不想求贤以辅助自己,任能以治理国家的,然而被流言牵制,被阿谀迷惑,所以贤圣被埋没,而谗佞当权,因此亡国破家,贤士在山野挨饿。从前赵高没有过人的才能,却居于万人之上,因此倾覆秦国而祸及宗族,完全失去了调瑟的准则,哪里是‘胶柱调瑟’呢?”
大夫说:“所谓文学高等,智略应能阐明先王之道,资质应能践行其学说。所以在家可为师表,为官可为世范。如今文学谈论治国就称颂尧、舜,谈论实行就称道孔子、墨子,交给他们政事却做不好,怀揣古道却不能实行,言辞正直而行为歪曲,道理正确而内心虚伪,衣冠与乡里不同,实际上与凡人无异。诸生所谓中直之士,不过是碰巧遇到时机,侥幸充数罢了,恐怕不是明举所说的贤才,本就不配谈论治国。”
文学说:“天设日月星以照明,天子设公卿以明治理。所以说:公卿是天下的表率,教化的丹青。上有辅助明主的责任,下有完成教化的任务,调和阴阳,顺应四时,安定百姓,养育众生,使百姓和睦,无怨恨之色,四方顺服,无叛逆之忧,这是公卿的职责,也是贤者所追求的。像伊尹、周公、召公那样的三公之才,太颠、闳夭那样的九卿之人。文学未能符合圣主的明举,如今的执政者,也未能称得上盛德。”
大夫不高兴,变了脸色不回答。
文学说:“朝廷没有忠臣,政治就昏暗;大夫没有直士,地位就危险。任座直言君主的过错,魏文侯改正行为,被称为贤君。袁盎当面批评绛侯的骄矜,最终得到善果。所以冒死犯颜以纠正君主过错的,是忠臣;冒犯上司以匡正公卿失误的,是直士。鄙人不能在巷议中当面违背。如今入谷的教令,颁布却不施行,食禄者多不称职,妨害农工商,市井之利,未归于民,民望未能满足。况且帝王之道,大多败坏而不修整,《诗经》说:‘人才济济。’意思是真诚任用他们的计策,不只是空谈虚言。”
殊路第二十一
大夫说:“七十位弟子亲身接受圣人的学说,在孔子门下有名列,都是诸侯卿相之才,可南面称君的有几人。善政事的有冉有、季路,善言辞的有宰我、子贡。宰我掌权,在齐国受宠,田常作乱,他的主张不能实行,身死于庭院中,简公被杀于檀台。子路在卫国为官,孔悝作乱,他不能救君主出逃,在卫国被剁成肉酱;子贡、子皋逃跑,不能死于国难。享用别人的厚禄不能报效,居于尊官不能保全,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厚待而对君主如此薄情呢?同门学习,自以为懂得古今之义,明了君臣之礼。有的死有的逃,几位弟子道路不同,为何如此违背道义!”
文学说:“宋殇公知道孔父的贤能却不早任用,所以身死。鲁庄公知道季有的贤能,授政太晚而国家混乱。卫君亲近佞臣疏远贤人,子路居于蒲地,孔悝执政。简公不听宰我之言而泄漏其谋。所以两位君主被放逐杀害,祸及忠臣。两位弟子有事却不参与其谋,所以可以死,可以生,离开或留下其义一致。晏婴不死于崔杼、庆封之难,不能说不义;微子离开殷商之乱,能说他不仁吗?”
大夫说:“最美的素玉,外物无法装饰;最贤者保持真性,虚伪文饰无法增添。所以金玉不需雕琢,美珠不需绘画。如今仲由、冉求没有檀柘那样的木材,隋侯珠、和氏璧那样的璞玉,却强行文饰,好比雕刻朽木而磨铅刀,装饰丑女画土人。披上五色彩衣,华丽成章,等到遇到流水波涛,就毁坏了。那些死守古道,埋头诗书,危急不能安,混乱不能治,就像乡里赶鸡,鸡也无伴啊?”
文学说:“不学习无法修养自身,不守礼无法辅助德行。和氏之璧,是天下美玉,需经工匠琢磨才显明。毛嫱,是天下美女,需用香泽脂粉才美丽。周公,是天下至圣,需有贤师学问才通达。如今当世平庸之人,不喜欢学问,专靠自己的愚昧承担重任,就像没有船舵,渡江海而遇大风,漂流淹没于百仞深渊,东流于无边际的江河,怎能不毁坏而停止呢?”
大夫说:“人性有刚有柔,形体有好有恶,圣人能顺应而不能改变。孔子外表改变弟子们的服饰,却不能革除他们的内心。所以子路解下长剑,去掉高冠,屈节于夫子门下,然而对待师友,仍然刚强,鄙陋之心仍在。宰予白天睡觉,想缩短三年之丧。孔子说:‘粪土之墙,无法粉刷’,‘像子路那样不得好死。’所以内在无实质而外学文饰,即使有贤师良友,也像在油脂上画画,在冰上雕刻,白费工夫。所以良师无法装饰驼背,香泽无法美化丑女。”
文学说:“西施脸上蒙上不洁之物,鄙陋之人也会掩鼻;恶人盛装打扮,也可以祭祀上帝。如果这两人不进入圣人之门,不免成为穷人,怎能得到卿大夫之名?所以磨刀石使刀刃锋利,学习使人尽其才。孔子说:‘觚不像觚,这还是觚吗?’所以经过加工就成为宗庙器物,否则就是烧火的材料。吴越的金属不冶炼,平民轻视它;工匠施展技巧,君主穿戴它上朝。丑陋者自以为美,所以装饰;愚蠢者自以为聪明,所以不学习。被人嘲笑而不自知,不喜欢用人,这是自以为是之过。”
讼贤第二十二
大夫说:“刚强者易折,柔弱者易弯。所以季由因强横而死,宰我因柔弱被杀。如果这两人不学习,未必不得好死。为什么呢?自我夸耀才能,小聪明而大责任,想要别人服从自己,不能自己服从别人,没人看却自现,没人买却自贵,这就是他们身死被剁成肉酱的原因。没见他们成为宗庙之器,只见他们被世人所杀。这时候,东流之水又能怎样呢?”
文学说:“千里马拉盐车垂头于太行山坡,屠夫持刀斜视。姜太公穷困时,在朝歌贩卖货物,蓬头垢面被人嘲笑。那时,并非没有远见骏才,只是没有文王、伯乐那样的识才之人。子路、宰我生不逢伯乐之举,却遇到狂暴屠夫,所以君子为之悲伤,就像‘子路不得好死’,‘天要亡我’啊。孔父受华督之难,不能说是不义。仇牧遭宋万之祸,不能说不贤。”
大夫说:“如今的学者,没有太公的才能,千里马的才华,却像蜂蝎带毒而自害。东海成颙,河东胡建就是这样。这两人凭手段被举荐,从士卒升为县令。自以为是,不与别人合作。拉他不来,推他不去,狂妄偏激,嫉妒害人,欺压公主,侵犯大臣。明知不可为而强行,想要求取名望。所作所为不轨,果然丧身。没见功业有成,只见东观之祸,身犯重罪,不得善终。狡猾自以为聪明,揭短自以为正直,无礼自以为勇敢,他们遭难,也是应该的。”
文学说:“两位先生怀纯洁之心,行忠正之道,以正直侍奉上司,竭尽全力为公,依法办事,不避强权,不徇私情,不贪恋妻子之养,不顾私家之业。然而终不能免于嫉妒之人,被众多小人排挤。所以他们遭受不测之刑而功业不成。公族不正则法令不行,辅臣不正则奸邪兴起。赵奢在平原君处行事,范雎在穰侯处行事,两国得治而两家保全。所以君主有过臣子纠正,上司有错下属批评,大臣正直,县令哪会有什么问题?不反省自己却责备别人,是执政者的重大失误。屈原投江,是因子椒的诬陷;管子能行其道,是靠鲍叔的助力。如今不见鲍叔那样的助力,只见汨罗之祸,即使想善终,又怎能做到呢?”
遵道第二十三
大夫说:“御史!”
御史没有回答。
大夫对丞相史说:“文学自幼学习,牢记不舍,言辞循环,如陶轮转动。文辞繁如春花,实效无如捕风。粉饰虚言扰乱实际,称道古事危害当今。听从他们,则官府用度废弛,虚言不能实行;不听从,文学就认为不对,众口喧哗,不堪听取。诸卿在朝日久,通晓古今,明察当世,现在应该听从谁呢?”
丞相史进言:“晋文公诡诈而不正派,齐桓公正派而不诡诈,方法不同,都成就了霸业。如果一定要遵循古制不改革,因袭旧法不改变,就是文质不变,而原始的车子还在使用。所以有创新,有继承,然后法令适合百姓,器械便于使用。孔子回答三位君主意思不同,晏子辅佐三位君主方法各异,不是故意相反,而是时势不同。公卿已定下大业之路,建立不竭之本,希望不要顾虑细枝末节,受儒、墨议论牵制。”
文学说:“师旷调和五音,不失宫商。圣王治理天下,不离仁义。所以有改制的名义,无变道的实质。上自黄帝,下至三王,无不彰明德教,谨严学校,崇尚仁义,设立教化。这是百世不变之道。殷、周因循而昌盛,秦王变法而灭亡。《诗经》说:‘虽无老成人,尚有旧法典。’说的就是法教。所以保存它,贯彻它,又何必更改呢?”
丞相史说:“谈论西施的美貌无益于自己的容貌,称道尧、舜的德行无益于自己的治理。如今文学不谈如何治理,却谈治理无效,就像不谈耕种方法,却赞美富人的粮仓。想要粮食就要顺应农时,想要治理就要顺应时世。所以商鞅清楚地看到存亡之道与世俗不同,是因为他阻碍功业而多近利。庸人安于旧习,愚者固执己见。所以舟车改革,让百姓三年后才适应。商鞅之法确立,然后百姓信服。孔子说:‘可以一起学习,未必能一起权衡。’文学只能墨守成规,不能与他们讨论道术之外的事。”
文学说:“君子多听而存疑,阐述而不创作,圣明而谋大事,睿智而事少为。所以功成而不毁,名立而不坠。小人智浅而谋大,体弱而任重,所以半途而废,苏秦、商鞅就是。没有先王之法,违背圣人之道,只凭自己,所以灭亡。《易经》说:‘小人居高位,虽高必崩。不充实道,不恒守德,却能善终,从未有过。所以初登于天,后入于地。’大禹治水,百姓知其利,无不尽力。商鞅立法,百姓知其害,无不畏惧刑罚。所以夏禹功成而称王,商鞅法行而身亡。商鞅有独到智虑,但世间缺乏独见的证明。文学不足以权衡当世,也不会因此受累遭殃。”
论诽第二十四
丞相史说:“晏子有言:‘儒者言辞华丽而缺乏实际,音乐繁复而舒缓百姓,长久丧期伤害生命,厚葬损害家业,礼仪繁琐难以实行,道路迂回难以遵循,称颂往古而诋毁当今,轻视所见而重视所闻。’这些人本来歪曲,以自己为标准。这就是颜异被诛杀,狄山死于匈奴的原因。身在其位而非议朝廷,生在其时而诽谤君主,最终被杀丧身,这又是谁的责任呢?”
文学说:“礼用来防止淫乱,乐用来移风易俗,礼兴乐正则刑罚适中。所以堤防建成则百姓无水灾,礼义确立则百姓无乱患。礼义败坏,堤防决口,想治理好是不可能的。孔子说:‘礼与其奢侈不如节俭,丧与其铺张不如哀戚。’所以制定礼不是为了害生伤业,威仪节文不是为了乱化伤俗。治国要谨守礼仪,危国要严明法律。从前秦国以武力吞并天下,而李斯、赵高以妖孽加剧灾祸,废弃古术,毁坏旧礼,专任刑法,儒、墨之道丧失。堵塞士人之路,堵塞人民之口,阿谀之言日进而君主听不到过失,这就是秦国失去天下、社稷覆灭的原因。所以圣人执政,必先诛杀伪巧之言以辅助错误、倾覆国家之人。如今你为何引用亡国之语呢?公卿身居其位,不修正道,却阿谀奉承,迎合上司,痛恨小人浅薄面从,以助长别人的过错。所以明知言语致死,也不愿顺从苟合之徒,因此不免于牢狱之灾。可悲啊!”
丞相史说:“檀柘有生长之地,芦苇有丛生之所,说的是物以类聚。孔子说:‘有德者不孤单,必有邻居。’所以商汤兴起而伊尹到来,不仁者远离。没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。如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,君临天下,招举俊才贤良之士,唯仁是用,诛逐乱臣,不避亲属,务求贤能而简退不肖,犹如尧举舜、禹之族,流放鲧、诛杀驩兜。而你说‘苟合之徒’,这是君主不对而臣子阿谀,是吗?”
文学说:“皋陶对舜说:‘在于知人,这是帝王最难的事。’洪水之灾,尧独自忧愁而不能治理,得到舜、禹而九州安宁。所以即使有尧这样的明君,没有舜、禹那样的辅佐,纯德也不能流行。《春秋》讽刺有君而无主。先帝之时,良臣未备,所以邪臣得隙。尧得舜、禹而流放鲧、诛杀驩兜,赵简子得叔向而使盛青肩屈服。俗话说:‘未见君子,不知伪臣。’《诗经》说:‘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。既见君子,我心则安。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丞相史说:“尧任用鲧、驩兜,得到舜、禹后因其罪而流放诛杀,天下皆服,因为诛杀了不仁之人。君主用他们治理百姓,而颜异,本是济南亭长,先帝提拔至高官,位至上卿。狄山起于布衣,成为汉朝议臣,处于舜、禹之位,执掌天下中正,不能治理,反而诽谤君主;所以驩兜之诛加于其身而刑戮临头。贤者受赏而不肖者受刑,本来就是如此。文学又何必奇怪呢?”
文学说:“论者应以义相扶,以道相喻,从善不求胜,服义不耻穷。如果用虚伪相迷,用言辞相乱,争辩谁最后停口,只求苟且取胜,那不是可贵的。苏秦、张仪,迷惑诸侯,倾覆大国,使人失去依靠;他们不是没有辩才,却是致乱之道。君子痛恨鄙夫不可与之事君,担心他们听从而无所不为。如今你不听正义以辅佐卿相,反而顺从他们,喜欢短暂之说,不计后果。如果你这样的为人官吏,应受重刑,你暂且沉默吧!”
丞相史说:“我听说士人处世,衣服足以遮体,饮食足以供养亲人,对内足以相互体恤,对外不依赖他人。所以自身修好才能治家,家治好了才能为官。吃粗粮野菜不能谈孝,妻子饥寒不能谈慈,事业不修不能谈治。身处此世,行此身,有这三种拖累,也足以沉默了。”
孝养第二十五
文学说:“善于供养不一定用肉食,善于供给衣服不一定用锦绣。用自己所有尽力侍奉双亲,是孝的最高境界。所以平民勤劳,足以顺礼,喝豆粥饮水,足以表达敬意。孔子说:‘如今的孝,只是能供养,不恭敬,与犬马有何区别?’所以上等孝是养志,其次是养色,再次是养体。重视礼仪,不贪图供养,礼仪顺心,即使供养不完备,也可以。《易经》说:‘东邻杀牛,不如西邻的薄祭。’所以富贵而无礼,不如贫贱之孝悌。在家尽孝,在外尽悌,对朋友尽信,这三者是孝的最高境界。治家有方,不是说积累财富;侍奉双亲孝顺,不是说美味佳肴,而是和颜悦色、顺承心意、尽礼义而已。”
丞相史说:“八十岁叫耋,七十岁叫耄。年老时,无肉吃不饱,无帛穿不暖。所以孝子以甘脆养口,以轻暖养体。曾子养曾皙,必有酒肉。没有礼服,即使公西赤也不能显得庄重。没有佳肴,即使闵子骞、曾子也不能完成供养。礼仪不能虚加,所以必须有实质然后才有文饰。与其礼仪有余而供养不足,不如供养有余而礼仪不足。洗爵盛水,升降进粗粮,礼仪虽备,却不是可贵的。”
文学说:“周襄王的母亲并非没有酒肉,衣食并非不如曾皙,然而却被加上不孝之名,是因为他不能侍奉父母。君子重视礼仪,小人贪图供养。用‘嗟来’招呼,扔给食物,乞丐也不会接受。君子若无礼仪,即使美味也不吃。所以主人不亲自馈赠,客人就不祭。这是因为馈赠轻而礼仪重。”
丞相史说:“孝最大的是以天下或一国供养,其次是以俸禄供养,再次是以劳力供养。所以王公君主是上等,卿大夫是次等。以家庭来说,有贤子当权于世,则高堂深院,安车大马,穿轻暖,吃甘脆。没有的,粗衣皮帽,穷居陋巷,有早无晚,吃粗粮野菜,节日才能见肉。年老父母的肚子不是菜园,只能装菜。粗粮野菜,乞丐都不取,而儿子用来养亲,即使想讲礼仪,也不可贵。”
文学说:“没有才能而窃取职位,没有功劳而享有俸禄,即使富贵,也如同盗跖、庄蹻的供养。高台远望,食案丰盛,却不能称为孝。父母的肚子不是盗贼的口袋,为何常装不义之物?获取非分非职之财,钱财到手灾祸随之,自身将死祸殃,怎能节日吃肉?曾参、闵子骞没有卿相的供养,却有孝子之名;周襄王富有天下,却有不能侍奉父母的拖累。所以礼仪菲薄而供养丰盛,不是孝;抢劫粮仓来供养,也不是孝。”
丞相史说:“上等孝是养色,其次是安亲,再次是全身。从前,陈余背叛汉朝,被斩于泜水;五被邪逆,被灭三族。近世,主父偃行为不轨而被诛灭,吕步舒因多言被杀,行为不谨,连累无辜亲属。由此可见:虚礼无益于己。文实相配,礼养俱施,然后可以谈孝。孝在于实质,不在于表面;全身在于谨慎,不在于夸夸其谈。”
文学说:“言而不诚,诺而不信,临难不勇,事君不忠,是不孝之大者。孟子说:‘当今之世,当今之大夫,都是罪人。都迎合其意以顺从恶行。’如今你不忠不信,巧言乱政,阿谀求合。像这样的人,不容于世。《春秋》说:‘士人坚守原则不改变,循理不外求,尽其职而已。’所以地位低而言论高,是罪过;不该说而说,是傲慢。有诏令让公卿参与此议,却只是空谈吗?”
刺议第二十六
丞相史说:“山陵不拒绝小土堆,才成其崇高;君子不拒绝樵夫之言,才广其名声。所以见多者博识,闻多者智慧,拒谏者闭塞,专己者孤立。所以谋及下属无失策,举及众人无败功。《诗经》说:‘询问樵夫。’所以平民都可议论,何况公卿的属官呢?《春秋》不记载一般士人的文字,却记载咺,因为他是宰士。孔子说:‘虽不任用我,我也参与听闻。’我虽不才,也曾倾耳下风,恭敬受教,学习君子之道。如果文学说得对,我的话有何害处?如果文学说得不对,即使没有丞相史,谁不非议呢?”
文学说:“以正道辅人叫忠,以邪道导人叫佞。纠正过错采纳善言者,是君主的忠臣,大夫的直士。孔子说:‘大夫有诤臣三人,即使无道,也不会失去其家。’如今你处于宰士之列,无忠正之心,枉曲不能正,邪恶不能匡,顺流容身,随风取悦上司。上司所说就随便听,上司所行就曲意从,像影子随形,回响应声,最终没有是非。穿儒衣,戴儒冠,却不能行其道,不是真正的儒者。好比土龙,纹彩头目俱全却不是真龙。葶历像菜而味道不同,玉石相似而类别各异。你不是孔子那样执经守道的儒者,而是公卿面前顺从的儒者,不是我们一类。冉有为季氏宰而助其聚敛,孔子说:‘小子们可以击鼓声讨他。’所以辅助夏桀不算智,为夏桀聚敛不算仁。”
丞相史沉默不答。
利议第二十七
大夫说:“圣明的君主,忧劳万民,担心北方边境不安宁,所以派使者推举贤良、文学高等,广泛邀请有道之士,想听取不同意见和策略,虚心倾听,希望能有所得。诸生不能提出奇计,远图讨伐匈奴安定边境之策,抱着古书,守着空言,不知取舍之宜,时世之变,议论无所依据,就像膝痒而搔背,在公门之下辩论不休,不堪听取,如随口附和以成事,这难道是明主想听的吗?”
文学说:“诸生对策,殊路同归,旨在崇礼义,退财利,恢复古法,匡正当世过失,无不谈太平;虽然不能完全适用,应该也有可行的。执政者不明礼仪,却明白财利之末,阻碍事务拖延议论,计虑筹划,所以至今未决。不是儒者不能成事,是公卿想谋利。”
大夫说:“外表严厉内心软弱,是扰乱真相;外有文饰内里粗糙,是扰乱实质。文学宽衣博带,窃取周公的服饰;恭敬不安,窃取孔子的仪容;议论称颂,窃取子夏、子贡的言辞;批评时政谈论治国,窃取管仲、晏婴的才能。心卑视卿相,志小看君主。等到授予政事,昏乱不能治理。所以以言举人,就像以毛色相马。这就是多不称举的原因。诏书说:‘朕嘉奖天下士人,所以广泛邀请四方豪俊文学博学之士,越级提拔官禄。’能说的人未必有德,为什么?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。有人舍弃车子而认识牛,贵在不言而多成事。吴铎因铃声自破,主父偃因言辞自杀。鹖鴠夜鸣,无益于天明;主父偃如鸱鸟鸣叫,无益于死。不是官员想谋利,是文学束缚于旧术,受流言牵制。”
文学说:“能说又能做的是商汤、周武。能说不能做的是官员。文学窃取周公的服饰,官员窃取周公的职位。文学束缚于旧术,官员束缚于财利。主父偃因言辞自杀,官员因财利自困。千里马有千里之才,没有造父不能驾驭;大禹有万人之智,没有舜为相不能任用。所以季桓子听政,柳下惠突然不见;孔子为司寇,然后悖逆猖獗。千里马,举荐在伯乐,功劳在造父。造父执辔,马无论优劣,皆可上路。周公之时,士无论贤与不肖,皆可谈论治国。所以好御者善于调马,贤相善于用士。如今推举异才却让劣御者驾驭,就像让千里马拉盐车却责备它跑不快。这就是贤良、文学多不称举的原因。”
大夫说:“唉!诸生卑贱无行,多说无用,表里不一。像穿墙越壁的盗贼,自古以来就是祸患。所以孔子被鲁君驱逐,不被当世任用。为什么?因为他头绪繁多,迂腐而不切要。所以秦王焚烧其学说而不行,坑杀儒生于渭水而不任用。他们怎能鼓动口舌,舒展眉目,参与议论,评判国家大事呢?”
国疾第二十八
文学说:“国有贤士而不用,不是士人的过错,是治国者的耻辱。孔子是大圣人,诸侯都不能用,在鲁国担任小官三个月,不令而行,不禁而止,如及时雨灌溉万物,无不兴起。何况身处天下本朝,施行圣主的德音教泽呢?如今公卿居尊位,执掌天下大权,十多年,功德不施于天下,却劳苦百姓,百姓贫穷困苦,而私家积累万金。这是君子所耻,《伐檀》所讽刺的。从前,商鞅相秦,轻视礼让,推崇贪鄙,崇尚斩首之功,务求进取,对民无德厚,对国严刑罚,风俗日坏而民怨滋生,所以秦惠王将他烹煮剁碎,以谢天下。那时,也不能论事了。如今执政者担心儒者贫贱而多言,儒者也担心执政者富贵而多患。”
大夫看着文学,忧郁不语。
丞相史说:“辩论国家政事,评论执政得失,为什么不慢慢以理相喻,何必如此急切呢!大夫反对废除盐铁,并非有私心,是担忧国家用度,边境开支。诸生争辩盐铁,也非为自己,是想恢复古法以辅助仁义。二者各有宗旨,时势不同,又怎能固执古术而非议今理呢?况且《小雅》批评人,必有改进之处。诸生如能安抚国内,招徕远方,使边境无寇虏之灾,租税全部为诸生免除,何况盐铁、均输呢!之所以重视儒者,贵在其谦虚推让,以道待人。如今争辩激烈,没有子夏、子贡的言辞,却有鄙陋背理的神色,不是我所听闻的。大夫言语有过,诸生也是如此,诸生不直接向大夫道歉罢了。”
贤良、文学都离席说:“鄙人固陋,很少参与大庭广众之议,狂言多不恰当,冒犯了执政者。药酒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所以直言是福,谄媚是贼。林中多疾风,富贵多阿谀。万里朝廷,每天听到唯唯诺诺,而后听到诸生的直言,这才是公卿的良药针石。”
大夫脸色稍缓,对文学说并对贤良道:“穷巷多曲辩,见识少者难以明白。文学死守混沌之言,始终不改变。往古之事,昔有之语,已可看到了。如今以近世来看,自以为目有所见,耳有所闻,时世不同而事情相异。文、景时期,建元之初,民风淳朴而回归本业,官吏廉洁而自重,富足繁盛,人口繁衍家庭富裕。如今政策未改而教化未变,为何世风日益淡薄而习俗日益衰败!官吏缺少廉洁,百姓缺少羞耻,刑罚不诛恶人,而奸邪仍不止。世人有言:‘鄙陋儒者不如京都士人。’文学都出自山东,很少参与大论。您谈论京师之事已久,希望明确政治得失的原因。”
贤良说:“山东是天下的腹心,贤士的战场。高皇帝起于宋楚之间,山东子弟萧何、曹参、樊哙、郦商、滕公、灌婴等为辅佐,虽处不同时代,也如同闳夭、太颠。大禹出自西羌,文王生于北夷,然圣德高于当世,有万人之才,担负群臣之任,出入都市,一旦不知返回,最终沦为仆役。我虽不生长在京师,才能驽钝下愚,不足以参与大议,私下听闻乡里长老之言,从前,百姓衣服温暖而不奢华,器具质朴牢固而实用,衣足以蔽体,器足以便事,马足以代步,车足以自载,酒足以合欢而不沉溺,乐足以调心而不淫乱,入无宴乐之声,出无游荡之观,行走则背负行李,停止则锄耘劳作,用度节约而财富充足,本业修明而民富,送葬哀而不华,养生适而不奢,大臣正直而无欲,执政宽厚而不苛;所以百姓安于本性,百官保住官职。建元之初,崇文修德,天下太平。后来,邪臣各以技艺,破坏至治,外设山海之障,内兴各种利税。杨可告缗,江充禁服,张汤改令,杜周治狱,罚赎科条,微细并行,不胜记载。夏兰之流妄捕,王温舒之徒妄杀,残吏兴起,扰乱良民。那时,百姓性命不保,豪富家族不存。圣主察觉,于是诛杀江充等,诛灭残贼,以平息死罪之怨,堵塞天下之责,然后百姓安然复安。然而其祸累世不能恢复,创伤至今未愈。所以百官仍有残贼之政,强宰仍有强夺之心。大臣专权而独断,豪猾结党而侵凌,富贵奢侈,贫贱篡杀,女工难成而易坏,车器难制而易败,车不耐用,器不终岁,一车千石,一衣十钟。普通百姓用文杯画案,机席细布,婢妾穿丝绸鞋,平民吃精米饭肉食,里有陋俗,党有场所,康庄驰逐,穷巷踢球,持耒抱锸,亲自耕种纺织者少,聚众打扮、涂粉画眉者多。无而有,贫而强夸,外表华丽内里粗糙,生时不养,死后厚葬,葬丧耗尽家财,嫁女满车,富者欲过度,贫者欲攀比,富者空减,贫者借贷。所以百姓年景紧迫,贫则寡耻,乏则少廉,这就是刑罚不诛恶而奸邪不止的原因。所以国家有严急之征,就会产生散不足之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