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盐铁论》· 卷八

原文

结和第四十三

大夫曰:“汉兴以来,修好结和亲,所聘遗单于者甚厚;然不纪重质厚赂之故改节,而暴害滋甚。先帝睹其可以武折,而不可以德怀,故广将帅,招奋击,以诛厥罪;功勋粲然,着于海内,藏于记府,何命‘亡十获一’乎?夫偷安者后危,虑近者忧迩,贤者离俗,智士权行,君子所虑,众庶疑焉。故民可与观成,不可与图始。此有司所独见,而文学所不睹。”

文学曰:“往者,匈奴结和亲,诸夷纳贡,即君臣外内相信,无胡、越之患。当此之时,上求寡而易赡,民安乐而无事,耕田而食,桑麻而衣,家有数年之蓄,县官余货财,闾里耆老,咸及其泽。自是之后,退文任武,苦师劳众,以略无用之地,立郡沙石之间,民不能自守,发屯乘城,挽辇而赡之。愚窃见其亡,不睹其成。”

大夫曰:“匈奴以虚名市于汉,而实不从;数为蛮、貊所绐,不痛之,何故也?高皇帝仗剑定九州;今以九州而不行于匈奴。闾里常民,尚有枭散,况万里之主与小国之匈奴乎?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摧?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?今有帝名,而威不信于长城之外,反赂遗而尚踞敖,此五帝所不忍,三王所毕怒也。”

文学曰:“汤事夏而卒服之,周事殷而卒灭之。故以大御小者王,以强凌弱者亡。圣人不困其众以兼国,良御不困其马以兼道。故造父之御不失和,圣人之治不倍德。秦摄利衔以御宇内,执修棰以笞八极,骖服以罢,而鞭策愈加,故有倾衔遗棰之变。士民非不众,力勤非不多也,皆内倍外附而莫为用。此高皇帝所以仗剑而取天下也。夫两主好合,内外交通,天下安宁,世世无患,士民何事?三王何怒焉?”

大夫曰:“伯翳之始封秦,地为七十里。穆公开霸,孝公广业。自卑至上,自小至大。故先祖基之,子孙成之。轩辕战涿鹿,杀两皞、蚩尤而为帝,汤、武伐夏、商,诛桀、纣而为王。黄帝以战成功,汤、武以伐成孝。故手足之勤,腹肠之养也。当世之务,后世之利也。今四夷内侵,不攘,万世必有长患。先帝兴义兵以诛强暴,东灭朝鲜,西定冉、駹,南擒百越,北挫强胡,追匈奴以广北州,汤、武之举,蚩尤之兵也。故圣主斥地,非私其利,用兵,非徒奋怒也,所以匡难辟害,以为黎民远虑。”

文学曰:“秦南禽劲越,北却强胡,竭中国以役四夷,人罢极而主不恤,国内溃而上不知;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,兵破陈涉,地夺诸侯,何嗣之所利?诗云:‘雍雍鸣鳱,旭日始旦。’登得前利,不念后咎。故吴王知伐齐之便,不知干遂之患。秦知进取之利,而不知鸿门之难。是知一而不知十也。周谨小而得大,秦欲大而亡小。语曰:‘前车覆,后车戒。’‘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’矣。”

诛秦第四十四

大夫曰:“秦、楚、燕、齐、周之封国也;三晋之君,齐之田氏,诸侯家臣也;内守其国,外伐不义,地广壤进,故立号万乘,而为诸侯。宗周修礼长文,然国翦弱,不能自存,东摄六国,西畏于秦,身以放迁,宗庙绝祀。赖先帝大惠,绍兴其后,封嘉颍川,号周子男君。秦既幷天下,东绝沛水,并灭朝鲜,南取陆梁,北却胡、狄,西略氐、羌,立帝号,朝四夷。舟车所通,足迹所及,靡不毕至。非服其德,畏其威也。力多则人朝,力寡则朝于人矣。”

文学曰:“禹、舜,尧之佐也,汤、文,夏、商之臣也,其所以从八极而朝海内者,非以陆梁之地,兵革之威也。秦、楚、三晋号万乘,不务积德而务相侵,构兵争强而卒俱亡。虽以进壤广地,如食萴之充肠也,欲其安存,何可得也?夫礼让为国者若江、海,流弥久不竭,其本美也。苟为无本,若蒿火暴怒而无继,其亡可立而待,战国是也。周德衰,然后列于诸侯,至今不绝。秦力尽而灭其族,安得朝人也?”

大夫曰:“中国与边境,犹支体与腹心也。夫肌肤寒于外,腹心疾于内,内外之相劳,非相为赐也!唇亡则齿寒,支体伤而心憯怛。故无手足则支体废,无边境则内国害。昔者,戎狄攻太王于邠,踰岐、梁而与秦界于泾、渭,东至晋之陆浑,侵暴中国,中国疾之。今匈奴蚕食内侵,远者不离其苦,独边境蒙其败。诗云:‘忧心惨惨,念国之为虐。’不征备,则暴害不息。故先帝兴义兵以征厥罪,遂破祁连、天山,散其聚党,北略至龙城,大围匈奴,单于失魂,仅以身免,乘奔逐北,斩首捕虏十余万。控弦之民,旃裘之长,莫不沮胆,挫折远遁,遂乃振旅。浑耶率其众以降,置五属国以距胡,则长城之内,河、山之外,罕被寇。于是下诏令,减戍漕,宽徭役。初虽劳苦,卒获其庆。”

文学曰:“周累世积德,天下莫不愿以为君,故不劳而王,恩施由近而远,而蛮、貊自至。秦任战胜以幷天下,小海内而贪胡、越之地,使蒙恬击胡,取河南以为新秦,而忘其故秦,筑长城以守胡,而亡其所守。往者,兵革亟动,师旅数起,长城之北,旋车遗镞相望。及李广利等轻计-计还马足,莫不寒心;虽得浑耶,不能更所亡。此非社稷之至计也。”

伐功第四十五

大夫曰:“齐桓公越燕伐山戎,破孤竹,残令支。赵武灵王踰句注,过代谷,略灭林胡、楼烦。燕袭走东胡,辟地千里,度辽东而攻朝鲜。蒙公为秦击走匈奴,若鸷鸟之追群雀。匈奴势慑,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。及其后,蒙公死而诸侯叛秦,中国扰乱,匈奴纷纷,乃敢复为边寇。夫以小国燕、赵,尚犹却寇虏以广地,今以汉国之大,士民之力,非特齐桓之众,燕、赵之师也;然匈奴久未服者,群臣不幷力,上下未谐故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古之用师,非贪壤土之利,救民之患也。民思之,若旱之望雨,箪食壶浆,以逆王师。故忧人之患者,民一心而归之,汤、武是也。不爱民之死,力尽而溃叛者,秦王是也。孟子曰:‘君不乡道,不由仁义,而为之强战,虽克必亡。’此中国所以扰乱,非蒙恬死而诸侯叛秦。昔周室之盛也,越裳氏来献,百蛮致贡。其后周衰,诸侯力征,蛮、貊分散,各有聚党,莫能相一,是以燕、赵能得意焉。其后,匈奴稍强,蚕食诸侯,故破走月氏,因兵威,徙小国,引弓之民,幷为一家,一意同力,故难制也。前君为先帝画匈奴之策:‘兵据西域,夺之便势之地,以候其变。以汉之强,攻于匈奴之众,若以强弩溃痈疽;越之禽吴,岂足道哉!’上以为然。用君之义,听君之计,虽越王之任种、蠡不过。以搜粟都尉为御史大夫,持政十有余年,未见种、蠡之功,而见靡弊之效,匈奴不为加俛,而百姓黎民以敝矣。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,而反衰中国也。善为计者,固若此乎?”

西域第四十六

大夫曰:“往者,匈奴据河、山之险,擅田牧之利,民富兵强,行入为寇,则句注之内惊动,而上郡以南咸城。文帝时,虏入萧关,烽火通甘泉,群臣惧不知所出,乃请屯京师以备胡。胡西役大宛、康居之属,南与群羌通。先帝推让斥夺广饶之地,建张掖以西,隔绝羌、胡,瓜分其援。是以西域之国,皆内拒匈奴,断其右臂,曳剑而走,故募人田畜以广用,长城以南,滨塞之郡,马牛放纵,蓄积布野,未睹其计之所过。夫以弱越而遂意强吴,才地计众非钧也,主思臣谋,其往必矣。”

文学曰:“吴、越迫于江、海,三川循环之,处于五湖之间,地相迫,壤相次,其势易以相禽也。金鼓未闻,旌旗未舒,行军未定,兵以接矣。师无辎重之费,士无乏绝之劳,此所谓食于厨仓而战于门郊者也。今匈奴牧于无穷之泽,东西南北,不可穷极,虽轻车利马,不能得也,况负重嬴兵以求之乎?其势不相及也。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,皓皓乎若无网罗而渔江、海,虽及之,三军罢弊,适遗之饵也。故明王知其无所利,以为役不可数行,而权不可久张也,故诏公卿大夫、贤良、文学,所以复枉兴微之路。公卿宜思百姓之急,匈奴之害,缘圣主之心,定安平之业。今乃留心于末计,摧本议,不顺上意,未为尽于忠也。

大夫曰:“初,贰师不克宛而还也,议者欲使人主不遂忿,则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,胡得众国而益强。先帝绝奇听,行武威,还袭宛,宛举国以降,效其器物,致其宝马。乌孙之属骇胆,请为臣妾。匈奴失魄,奔走遁逃,虽未尽服,远处寒苦硗埆之地,壮者死于祁连、天山,其孤未复。故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,折翅伤翼,可遂击服。会先帝弃群臣,以故匈奴不革。譬如为山,未成一篑而止,度功业而无继成之理,是弃与胡而资强敌也。辍几沮成,为主计若斯,亦未可谓尽忠也。”

文学曰:“有司言外国之事,议者皆徼一时之权,不虑其后。张骞言大宛之天马汗血,安息之真玉大鸟,县官既闻如甘心焉,乃大兴师伐宛,历数期而后克之。夫万里而攻人之国,兵未战而物故过半,虽破宛得宝马,非计也。当此之时,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,师旅相望,郡国并发,黎人困苦,奸伪萌生,盗贼并起,守尉不能禁,城邑不能止。然后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。当此时,百姓元元,莫必其命,故山东豪杰,颇有异心。赖先帝圣灵斐然。其咎皆在于欲毕匈奴而远几也。为主计若此,可谓忠乎?”

世务第四十七

大夫曰:“诸生妄言!议者令可详用,无徒守椎车之语,滑稽而不可循。夫汉之有匈奴,譬若木之有蠹,如人有疾,不治则寖以深。故谋臣以为击夺以困极之。诸生言以德怀之,此有其语而不可行也。诸生上无以似三王,下无以似近秦,令有司可举而行当世,安蒸庶而宁边境者乎?”

文学曰:“昔齐桓公内附百姓,外绥诸侯,存亡接绝,而天下从风。其后,德亏行衰,葵丘之会,振而矜之,叛者九国。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。故任德,则强楚告服,远国不召而自至;任力,则近者不亲,小国不附。此其效也。诚上观三王之所以昌,下论秦之所以亡,中述齐桓所以兴,去武行文,废力尚德,罢关梁,除障塞,以仁义导之,则北垂无寇虏之忧,中国无干戈之事矣。”

大夫曰:“事不豫辨,不可以应卒。内无备,不可以御敌。诗云:‘诰尔民人,谨尔侯度,用戒不虞。’故有文事,必有武备。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备,以取大辱焉,身执囚而国几亡。故虽有诚信之心,不知权变,危亡之道也。春秋不与夷、狄之执中国,为其无信也。匈奴贪狼,因时而动,乘可而发,飙举电至。而欲以诚信之心,金帛之宝,而信无义之诈,是犹亲跖、蹻而扶猛虎也。”

文学曰:“春秋‘王者无敌。’言其仁厚,其德美,天下宾服,莫敢交也。德行延及方外,舟车所臻,足迹所及,莫不被泽。蛮、貊异国,重译自至。方此之时,天下和同,君臣一德,外内相信,上下辑睦。兵设而不试,干戈闭藏而不用。老子曰:‘兕无所用其角,螫虫无所输其毒。’故君仁莫不仁,君义莫不义。世安得跖、蹻而亲之乎?”

大夫曰:“布心腹,质情素,信诚内感,义形乎色。宋华元、楚司马子反之相睹也,符契内合,诚有以相信也。今匈奴挟不信之心,怀不测之诈,见利如前,乘便而起,潜进市侧,以袭无备。是犹措重宝于道路而莫之守也。求其不亡,何可得乎?”

文学曰:“诚信着乎天下,醇德流乎四海,则近者哥讴而乐之,远者执禽而朝之。故正近者不以威,来远者不以武,德义修而任贤良也。故民之于事也,辞佚而就劳,于财也,辞多而就寡。上下交让,道路鴈行。方此之时,贱货而贵德,重义而轻利,赏之不窃,何宝之守也!”

和亲第四十八

大夫曰:“昔徐偃王行义而灭,鲁哀公好儒而削。知文而不知武,知一而不知二。故君子笃仁以行,然必筑城以自守,设械以自备,为不仁者之害己也。是以古者,搜狝振旅而数军实焉,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难。故兵革者国之用,城垒者国之固也;而欲罢之,是去表见里,示匈奴心腹也。匈奴轻举潜进,以袭空虚,是犹不介而当矢石之蹊,祸必不振。此边境之所惧,而有司之所忧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往者,通关梁,交有无,自单于以下,皆亲汉内附,往来长城之下。其后,王恢误谋马邑,匈奴绝和亲,攻当路塞,祸纷拏而不解,兵连而不息,边民不解甲弛弩,行数十年,介胄而耕耘,鉏耰而候望,燧燔烽举,丁壮弧弦而出斗,老者超越而入葆。言之足以流涕寒心,则仁者不忍也。诗云:‘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。’未闻善往而有恶来者。故君子敬而无失,与人恭而有礼,四海之内,皆为兄弟也。故内省不疚,夫何忧何惧!”

大夫曰:“自春秋诸夏之君,会聚相结,三会之后,乖疑相从,伐战不止;六国从亲,冠带相接,然未尝有坚约。况禽兽之国乎!春秋存君在楚,诘鼬之会书公,绐夷、狄也。匈奴数和亲,而常先犯约,贪侵盗驱,长诈之国也。反复无信,百约百叛,若朱、象之不移,商均之不化。而欲信其用兵之备,亲之以德,亦难矣。”

文学曰:“王者中立而听乎天下,德施方外,绝国殊俗,臻于阙廷,凤皇在列树,麒麟在郊薮,群生庶物,莫不被泽。非足行而仁办之也,推其仁恩而皇之,诚也。范蠡出于越,由余长于胡,皆为霸王贤佐。故政有不从之教,而世无不可化之民。诗云:‘酌彼行潦,挹彼注兹。’故公刘处戎、狄,戎、狄化之。太王去豳,豳民随之。周公修德,而越裳氏来。其从善如影响。为政务以德亲近,何忧于彼之不改?”

译文

大夫说:“汉朝建立以来,与匈奴修好结为姻亲,赠送给单于的礼物非常丰厚;然而匈奴不因为厚重的抵押和丰厚的贿赂而改变行为,暴虐侵害更加严重。先帝看到他们可以用武力折服,不能用德政感化,所以广设将帅,招募勇猛战士,来讨伐他们的罪行;功勋显著,显扬于海内,收藏在记府之中,怎么能说‘损失十分得到一分’呢?苟且安逸的人后来危险,只考虑眼前的人忧虑就在近处,贤者脱离世俗,智士权衡行事,君子所考虑的,普通百姓怀疑。所以百姓可以一起观看成果,不能一起谋划开始。这是官员独有的见识,而文学没有看到。”

文学说:“从前,匈奴结为姻亲,四方夷狄纳贡,这样君臣内外相互信任,没有胡、越的祸患。那时,朝廷需求少容易供给,百姓安乐无事,耕种吃饭,种桑麻穿衣,家家有数年的积蓄,朝廷有余财,乡里老人,都享受到恩泽。从此之后,贬退文治任用武力,使军队劳苦百姓辛劳,去夺取无用的土地,在沙石之间设立郡县,百姓不能自己守卫,征发屯田兵上城防守,拉车运输来供给他们。我私下看到它的灭亡,没看到它的成功。”

大夫说:“匈奴用虚名与汉朝交易,实际上不服从;多次被蛮夷欺骗,不感到痛心,为什么呢?高皇帝持剑平定九州;现在拥有九州却不能对匈奴行使权威。乡里普通百姓,还有胜负之分,何况万里的君主与小国的匈奴呢?用天下的力量勤劳有什么不能摧毁?用天下的士民有什么不能征服?现在有皇帝的名号,但威势不能在长城之外取信,反而赠送礼物而他们还傲慢无礼,这是五帝不能容忍,三王都会愤怒的。”

文学说:“商汤侍奉夏朝而最终征服它,周朝侍奉殷商而最终灭亡它。所以用大的驾驭小的能称王,用强的欺凌弱的会灭亡。圣人不使他的民众困苦来兼并别国,好御手不使他的马困苦来兼程赶路。所以造父驾车不失和谐,圣人治国不违背道德。秦朝控制马缰来驾驭天下,手执长鞭来鞭打八方,驾车的马疲惫了,却更加鞭打,所以有马缰断裂鞭子掉落的变故。士民不是不多,力量勤劳不是不大,都内部背叛外部归附而没有人被使用。这是高皇帝持剑夺取天下的原因。如果两国君主友好结盟,内外交往,天下安宁,世世代代没有祸患,士民有什么战事?三王有什么愤怒呢?”

大夫说:“伯翳最初被封在秦国,土地只有七十里。秦穆公开创霸业,秦孝公扩大基业。从卑微到尊贵,从弱小到强大。所以祖先奠定基础,子孙完成它。黄帝在涿鹿作战,杀死两皞、蚩尤而成为帝王,商汤、周武王讨伐夏、商,诛杀桀、纣而成为君王。黄帝通过战争成就功业,汤、武通过讨伐成就孝道。所以手足的勤劳,是为了腹肠的滋养。当代的事务,是后代的利益。现在四方夷狄向内侵犯,不抵御,万代必定有长久的祸患。先帝发动正义之师来诛杀强暴,东面灭亡朝鲜,西面平定冉、駹,南面擒获百越,北面挫败强胡,追击匈奴来扩大北方州郡,这是汤、武的举动,蚩尤的军队。所以圣主开拓疆土,不是贪图它的利益,用兵,不只是发泄愤怒,是为了匡救危难排除祸害,为百姓长远考虑。”

文学说:“秦朝南面征服强大的越国,北面击退强胡,竭尽中原力量来役使四方夷狄,人民疲惫到极点而君主不体恤,国内崩溃而上面不知道;因此一人倡导而天下响应,军队被陈涉攻破,土地被诸侯夺取,后代得到什么利益?《诗经》说:‘雍雍鸣叫的野鸭,旭日开始明亮。’得到眼前的利益,不考虑后来的灾祸。所以吴王知道讨伐齐国的便利,不知道干遂的祸患。秦朝知道进取的利益,而不知道鸿门的灾难。这是知道一而不知道十。周朝谨慎小心而得到大的成功,秦朝贪图大的而失去小的。俗话说:‘前面的车翻了,后面的车要警惕。’‘殷朝的借鉴不远,就在夏朝的时代’了。”

诛秦第四十四

大夫说:“秦、楚、燕、齐,是周朝分封的国家;三晋的君主,齐国的田氏,是诸侯的家臣;对内守卫自己的国家,对外讨伐不义,土地扩大领土增加,所以号称万乘之国,成为诸侯。周朝讲究礼仪崇尚文治,但国家削弱,不能自我保存,东面受六国胁迫,西面畏惧秦国,自身被流放迁徙,宗庙断绝祭祀。依赖先帝的大恩,使其后代复兴,封在颍川,号称周子男君。秦国兼并天下后,东面截断沛水,一并灭亡朝鲜,南面攻取陆梁,北面击退胡、狄,西面夺取氐、羌,建立皇帝名号,使四方夷狄朝拜。车船所通,足迹所到,无不全部到来。不是佩服它的德行,是畏惧它的威势。力量大别人就来朝拜,力量小就朝拜别人。”

文学说:“禹、舜,是尧的辅佐,汤、文王,是夏、商的臣子,他们之所以能使八方极远之地归附、海内朝拜,不是靠陆梁的土地,兵器的威势。秦、楚、三晋号称万乘之国,不致力于积累德行而致力于互相侵略,交战争强而最终都灭亡。虽然增加土地扩大疆域,就像吃毒草充饥一样,想要它们安定存在,怎么可能呢?用礼让治国的人像江海,流淌越久越不枯竭,它的根本美好。如果没有根本,就像野火猛烈燃烧而没有后续,它的灭亡可以立刻等到,战国就是这样。周朝德行衰微,然后成为诸侯,至今没有断绝。秦朝力量耗尽而灭族,怎么能让别人朝拜呢?”

大夫说:“中原与边境,就像肢体与心腹。肌肤在外面寒冷,心腹在里面有病,内外互相劳累,不是互相赐予啊!嘴唇没有了牙齿就寒冷,肢体受伤心就悲痛。所以没有手足肢体就废了,没有边境内地就受害。从前,戎狄在邠地攻打太王,越过岐山、梁山而与秦国以泾水、渭水为界,东面到晋国的陆浑,侵犯暴虐中原,中原痛恨他们。现在匈奴像蚕吃桑叶一样向内侵犯,远方的人不脱离痛苦,只有边境蒙受它的破坏。《诗经》说:‘忧心惨惨,思念国家被虐待。’不征伐防备,暴虐祸害就不会停止。所以先帝发动正义之师来征讨他们的罪行,于是攻破祁连山、天山,分散他们的聚集党羽,向北攻取到龙城,大举包围匈奴,单于失魂落魄,仅自身逃脱,乘胜追击,斩首俘虏十多万人。拉弓的百姓,穿毛皮的首领,无不丧失胆气,受挫远逃,于是整顿军队。浑耶率领他的部众来投降,设置五个属国来抵御胡人,那么长城之内,黄河、大山之外,很少遭受侵扰。于是下诏令,减少戍边漕运,宽免徭役。开始虽然劳苦,最终获得喜庆。”

文学说:“周朝历代积累德行,天下没有不愿意以它为君的,所以不劳苦而称王,恩惠由近及远,蛮、貊自动到来。秦国依靠战胜来兼并天下,轻视海内而贪图胡、越的土地,派蒙恬攻击胡人,夺取黄河以南作为新秦,而忘记了原来的秦国,修筑长城来防守胡人,却失去了所要防守的。从前,战争频繁发动,军队多次兴起,长城以北,战车回转留下的箭头到处可见。等到李广利等人轻率计算—计算战马的损失,无不寒心;虽然得到浑耶,不能补偿所失去的。这不是国家最好的计策。”

伐功第四十五

大夫说:“齐桓公越过燕国讨伐山戎,攻破孤竹,摧毁令支。赵武灵王越过句注山,经过代谷,夺取消灭林胡、楼烦。燕国袭击赶走东胡,开拓土地千里,越过辽东而进攻朝鲜。蒙恬为秦国击退匈奴,像猛禽追逐群雀。匈奴势力恐惧,不敢向南面观望十多年。等到后来,蒙恬死了而诸侯背叛秦国,中原扰乱,匈奴纷纷,才敢再次成为边境寇盗。小小的燕国、赵国,尚且能击退寇虏来扩大土地,现在以汉朝的强大,士民的力量,不只是齐桓公的部众,燕、赵的军队;然而匈奴长久没有臣服,是因为群臣不合力,上下不协调的缘故。”

文学说:“古代用兵,不是贪图土地的利益,是拯救百姓的祸患。百姓思念他,像干旱盼望雨水,用竹篮盛饭用壶盛汤,来迎接王者之师。所以忧虑别人祸患的人,百姓一心归附他,商汤、周武王就是这样。不爱惜百姓的死活,力量耗尽而崩溃背叛的,秦始皇就是这样。孟子说:‘君主不向往正道,不遵循仁义,而强行作战,即使胜利必定灭亡。’这是中原所以扰乱,不是蒙恬死了而诸侯背叛秦国。从前周朝兴盛时,越裳氏来进献,百蛮送来贡品。后来周朝衰微,诸侯用武力征伐,蛮、貊分散,各自有聚集的党羽,不能相互统一,因此燕、赵能得意。后来,匈奴逐渐强大,像蚕吃桑叶一样吞食诸侯,所以攻破赶走月氏,凭借兵威,迁徙小国,游牧民族,合并为一家,一心同力,所以难以制服。之前您为先帝谋划匈奴的策略:‘军队占据西域,夺取便利地势的地方,等待他们的变化。以汉朝的强大,攻击匈奴的部众,就像用强弩射破脓疮;越国擒获吴国,哪里值得一提!’皇上认为正确。采用您的建议,听从您的计策,即使越王任用文种、范蠡也不过如此。从搜粟都尉升为御史大夫,执政十多年,没有看到种、蠡那样的功劳,却看到衰败的效果,匈奴没有更加屈服,而百姓黎民因此疲敝了。这是您的计策不能削弱匈奴,反而使中原衰败。善于谋划的人,本来像这样吗?”

西域第四十六

大夫说:“从前,匈奴占据黄河、大山的险要,独占田地畜牧的利益,人民富裕兵力强大,前来为寇,那么句注山以内惊动,上郡以南都筑城防守。文帝时,虏寇进入萧关,烽火传到甘泉宫,群臣恐惧不知道怎么办,于是请求在京城驻军来防备胡人。胡人西面役使大宛、康居之类,南面与各羌族相通。先帝推让夺取广饶的土地,建立张掖以西,隔绝羌、胡,瓜分他们的支援。因此西域各国,都内部抗拒匈奴,切断它的右臂,拖着剑逃跑,所以招募人耕种畜牧来扩大用度,长城以南,靠近边塞的郡县,马牛放养,积蓄遍布田野,没看到这个计策有什么过错。弱小的越国能遂意强大的吴国,才能、土地、计算、人数都不相等,君主思虑臣子谋划,前往必然成功。”

文学说:“吴、越被江海逼迫,多条河流环绕,处于五湖之间,土地相邻,疆域相接,这种形势容易互相擒获。金鼓还没听到,旌旗还没展开,行军还没稳定,军队已经接触了。军队没有辎重的费用,士兵没有缺乏的劳苦,这就是所谓在厨房仓库吃饭而在城门郊外作战。现在匈奴在无边的水泽放牧,东西南北,不能穷尽,即使轻快的车辆敏捷的马匹,也不能得到,何况背着沉重的疲惫的士兵去寻求他们呢?这种形势不相匹配。茫茫然像走在深远的水泽不知道在哪里停止,广阔无边像没有渔网而在江海捕鱼,即使追上了,三军疲惫不堪,正好成为敌人的诱饵。所以明智的君王知道没有什么利益,认为劳役不能频繁进行,而权谋不能长久施展,所以诏令公卿大夫、贤良、文学,来纠正错误振兴微弱。公卿应该思考百姓的急难,匈奴的祸害,遵循圣主的心意,奠定安定太平的基业。现在却留意于末流的计策,摧毁根本的议论,不顺从皇上的心意,不能算尽忠。”

大夫说:“当初,贰师将军没有攻克大宛而返回,议论的人想使君主不遂心忿怒,那么西域都会瓦解而依附于胡人,胡人得到众多国家而更加强大。先帝杜绝奇异的言论,行使武威,回军袭击大宛,大宛全国投降,献出他们的器物,送来他们的宝马。乌孙之类吓破胆,请求成为臣妾。匈奴失魂落魄,奔走逃跑,虽然没有完全臣服,远处在寒苦贫瘠的土地,壮年人死在祁连山、天山,他们的孤儿没有恢复。所以群臣商议认为匈奴被汉军困住,折断翅膀损伤羽翼,可以趁机攻击使之臣服。恰逢先帝去世,因此匈奴没有改变。譬如堆山,还差一筐土而停止,估计功业而没有继续完成的道理,这是抛弃给胡人而资助强敌。半途而废阻碍成功,为君主谋划像这样,也不能算尽忠吧。”

文学说:“官员谈论外国的事情,议论的人都求取一时的权宜,不考虑后果。张骞说大宛有天马汗血,安息有真玉大鸟,朝廷听了就像甘心的样子,于是大举兴师讨伐大宛,经过几年才攻克它。万里之外攻打别人的国家,军队还没作战就死亡过半,虽然攻破大宛得到宝马,不是好计策。当时,将领士兵正愤怒地对付四方夷狄,军队相望,郡国同时发兵,百姓困苦,奸诈虚伪萌生,盗贼并起,守尉不能禁止,城邑不能制止。然后派遣上大夫穿绣衣来发动攻击。当时,百姓人民,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,所以崤山以东的豪杰,很有异心。依赖先帝圣灵显著。其过错都在于想要完全解决匈奴而疏远微小的方面。为君主谋划像这样,能算忠吗?”

世务第四十七

大夫说:“诸位儒生胡说!议论应该可以详细采用,不要只是守着过时的言论,能言善辩而不可遵循。汉朝有匈奴,就像树木有蛀虫,像人有疾病,不治疗就会逐渐加深。所以谋臣认为攻击夺取来困住他们。诸位儒生说用德政感化他们,这是有这种说法而不可实行。诸位儒生上不能像三王,下不能像近代的秦朝,让官员可以举荐而在当世实行,安定百姓而宁静边境吗?”

文学说:“从前齐桓公对内使百姓归附,对外安抚诸侯,使灭亡的复存、断绝的得续,而天下如风一样跟随。后来,德行亏损行为衰微,葵丘的会盟,骄傲自大,背叛的有九国。《春秋》讽刺他不崇尚德行而崇尚武力。所以任用德行,那么强大的楚国表示臣服,远方国家不召而自动到来;任用武力,那么近处的人不亲近,小国不归附。这就是效果。确实上观察三王所以昌盛的原因,下论述秦朝所以灭亡的原因,中间叙述齐桓公所以兴起的原因,放弃武力实行文治,废除力量崇尚德行,撤除关隘桥梁,除去障碍要塞,用仁义引导他们,那么北方边境没有寇虏的忧虑,中原没有战争的事情了。”

大夫说:“事情不预先准备,不能应对突发事件。内部没有防备,不能抵御敌人。《诗经》说:‘告诫你们百姓,谨慎你们的为君之道,用来防备意外。’所以有文治的事情,必定有武备。从前宋襄公相信楚国而不防备,因此遭受大辱,自身被囚禁而国家几乎灭亡。所以虽然有诚信的心意,不知道权变,是危险灭亡的道路。《春秋》不赞许夷、狄擒获中原国家,因为他们没有信用。匈奴像贪婪的狼,根据时机行动,乘着机会发作,像狂风举起闪电到来。而想用诚信的心意,金帛的宝物,来相信没有道义的欺诈,这就像亲近盗跖、庄蹻而扶助猛虎。”

文学说:“《春秋》说‘真正的王者没有敌人。’说的是他的仁厚,他的德行美好,天下归顺臣服,没有人敢交战。德行延展到远方之外,车船所到,足迹所及,无不蒙受恩泽。蛮、貊不同的国家,经过多次翻译自动到来。这个时候,天下和谐一致,君臣一心一德,内外相互信任,上下和睦。军队设置而不使用,兵器收藏而不动用。老子说:‘犀牛没有地方用它的角,毒虫没有地方施放它的毒。’所以君主仁没有人不仁,君主义没有人不义。世上哪里有盗跖、庄蹻而亲近他们呢?”

大夫说:“坦诚相见,表达真情实意,诚信从内心感动,道义表现在脸上。宋国华元、楚国司马子反相互见面,符节契约内心相合,确实有可以相信的。现在匈奴怀着不信任的心意,怀着不可预测的欺诈,见到利益像从前一样,乘着便利就行动,暗中前进到市场旁边,来袭击没有防备。这就像把重宝放在道路上而没有人看守。要求它不丢失,怎么可能呢?”

文学说:“诚信显扬于天下,纯厚的德行流传于四海,那么近处的人歌唱颂扬而欢乐,远方的人拿着禽鸟来朝拜。所以端正近处的人不用威势,招来远方的人不用武力,德行道义修明而任用贤良。所以百姓对于事务,放弃安逸选择辛劳,对于财物,放弃多的选择少的。上下互相谦让,道路上像大雁一样排列有序。这个时候,轻视财物而重视德行,看重道义而轻视利益,奖赏他们也不偷窃,有什么宝物需要看守呢!”

和亲第四十八

大夫说:“从前徐偃王施行仁义而灭亡,鲁哀公爱好儒学而削弱。知道文治而不知道武备,知道一面不知道另一面。所以君子笃行仁义而行动,但必须修筑城墙来自我守卫,设置器械来自我防备,是为了不仁的人危害自己。因此古时候,春秋两季进行军事演习而清点军用物资,恐怕百姓安逸享乐而忘记戒备灾难。所以兵器是国家使用的工具,城池堡垒是国家坚固的屏障;而想要废除它们,这是去掉外表显露内里,把心腹展示给匈奴。匈奴轻率行动暗中前进,来袭击空虚的地方,这就像不穿铠甲而抵挡箭矢石块的路径,灾祸必定不能挽救。这是边境所恐惧的,而官员所忧虑的。”

文学说:“从前,开通关隘桥梁,交换有无,从单于以下,都亲近汉朝向内归附,往来于长城之下。后来,王恢错误谋划马邑之谋,匈奴断绝和亲,攻打要道关塞,灾祸纷乱交错而不能解决,战争连续而不停止,边境百姓不解开铠甲放松弓弩,实行几十年,穿戴铠甲头盔而耕种,拿着农具而瞭望,烽火点燃,壮年人拿着弓箭出去战斗,老年人跳越而进入堡垒。说起来足以让人流泪寒心,仁者是不忍心的。《诗经》说:‘投给我桃子,回报以李子。’没听说善意的前往而有恶意的来者。所以君子恭敬而没有过失,与人恭敬而有礼貌,四海之内,都是兄弟。所以内心反省没有愧疚,有什么忧虑什么恐惧呢!”

大夫说:“从春秋时期中原各国的君主,聚会相互结盟,三次会盟之后,猜疑不和相继而来,攻伐战争不止;六国合纵亲善,文明礼仪相接,但从来没有坚定的盟约。何况禽兽一样的国家呢!《春秋》保存君主在楚国,诘鼬的会盟记载为‘公’,是欺骗夷、狄。匈奴多次和亲,而常常首先违反盟约,贪婪侵犯抢劫驱赶,是擅长欺诈的国家。反复没有信用,一百次盟约一百次背叛,就像丹朱、象不能改变,商均不能教化。而想要相信他们用兵的防备,用德行亲近他们,也难了。”

文学说:“王者中立而听取天下的意见,德行施予远方之外,绝远国家不同习俗,来到朝廷,凤凰在成列的树上,麒麟在郊野草泽,众多生物万物,无不蒙受恩泽。不是用脚行走而仁义办到的,推广他的仁爱恩惠而使之光大,是真诚啊。范蠡出身于越国,由余成长于胡地,都成为霸王的贤明辅佐。所以政治有不能服从的教化,而世上没有不能教化的百姓。《诗经》说:‘舀取那路边的积水,从那里舀来这里倒。’所以公刘处在戎、狄之间,戎、狄被他教化。太王离开豳地,豳地百姓跟随他。周公修明德行,而越裳氏来朝。他们跟随善行就像影子跟随形体、回声响应声音一样。处理政务致力于用德行亲近,何必忧虑他们不改变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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