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盐铁论》·卷九

原文

繇役第四十九

大夫曰:“屠者解分中理,可横以手而离也;至其抽筋凿骨,非行金斧不能决。圣主循性而化,有不从者,亦将举兵而征之,是以汤诛葛伯,文王诛犬夷。及后戎、狄猾夏,中国不宁,周宣王、仲山甫式遏寇虐。诗云:‘薄伐猃狁,至于太原。’‘出车彭彭,城彼朔方。’自古明王不能无征伐而服不义,不能无城垒而御强暴也。”

文学曰:“舜执干戚而有苗服,文王底德而怀四夷。诗云:‘镐京辟雍,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’普天之下,惟人面之伦,莫不引领而归其义。故画地为境,人莫之犯。子曰:‘白刃可冒,中庸不可入。’至德之谓也。故善攻不待坚甲而克,善守不待渠梁而固。武王之伐殷也,执黄钺,誓牧之野,天下之士莫不愿为之用。既而偃兵,搢笏而朝,天下之民莫不愿为之臣。既以义取之,以德守之。秦以力取之,以法守之,本末不得,故亡。夫文犹可长用,而武难久行也。”

大夫曰:“诗云:‘猃狁孔炽,我是用戒。’‘武夫潢潢,经营四方。’故守御征伐,所由来久矣。春秋大戎未至而豫御之。故四支强而躬体固,华叶茂而本根据。故饬四境所以安中国也,发戍漕所以审劳佚也。主忧者臣劳,上危者下死。先帝忧百姓不赡,出禁钱,解乘舆骖,贬乐损膳,以赈穷备边费。未见报施之义,而见沮成之理,非所闻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周道衰,王迹熄,诸侯争强,大小相凌。是以强国务侵,弱国设备。甲士劳战阵,役于兵革,故君劳而民困苦也。今中国为一统,而方内不安,徭役远而外内烦也。古者,无过年之繇,无逾时之役。今近者数千里,远者过万里,历二期。长子不还,父母愁忧,妻子咏叹,愤懑之恨发动于心,慕思之积痛于骨髓。此杕杜、采薇之所为作也。”

险固第五十

大夫曰:“虎兕所以能执熊罴、服群兽者,爪牙利而攫便也。秦所以超诸侯、吞天下、幷敌国者,险阻固而势居然也。故龟猖有介,狐貉不能禽;蝮蛇有螫,人忌而不轻。故有备则制人,无备则制于人。故仲山甫补衮职之阙,蒙公筑长城之固,所以备寇难,而折冲万里之外也。今不固其外,欲安其内,犹家人不坚垣墙,狗吠夜惊,而闇昧妄行也。”

文学曰:“秦左殽、函,右陇阺,前蜀、汉,后山、河,四塞以为固,金城千里,良将勇士,设利器而守陉隧,墨子守云梯之械也。以为虽汤、武复生,蚩尤复起,不轻攻也。然戍卒陈胜无将帅之任,师旅之众,奋空拳而破百万之师,无墙篱之难。故在德不在固。诚以仁义为阻,道德为塞,贤人为兵,圣人为守,则莫能入。如此则中国无狗吠之警,而边境无鹿骇狼顾之忧矣。夫何妄行而之乎?”

大夫曰:“古者,为国必察土地、山陵阻险、天时地利,然后可以王霸。故制地城郭,饬沟垒,以御寇固国。春秋曰:‘冬浚洙。’修地利也。三军顺天时,以实击虚,然困于阻险,敌于金城。楚庄之围宋,秦师败崤嵚崟,是也。故曰:‘天时不如地利。’羌、胡固,近于边,今不取,必为四境长患。此季孙之所以忧颛臾,有句贱之变,而为强吴之所悔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地利不如人和,武力不如文德。周之致远,不以地利,以人和也。百世不夺,非以险,以德也。吴有三江、五湖之难,而兼于越。楚有汝渊、两堂之固,而灭于秦。秦有陇阺、崤塞,而亡于诸侯。晋有河、华、九阿,而夺于六卿。齐有泰山、巨海,而胁于田常。桀、纣有天下,兼于滈亳。秦王以六合困于陈涉。非地利不固,无术以守之也。释迩忧远,犹吴不内定其国,而西绝淮水与齐、晋争强也;越因其罢,击其虚。使吴王用申胥,修德,无恃极其众,则句践不免为藩臣海崖,何谋之敢虑也?”

大夫曰:“楚自巫山起方城,属巫、黔中,设扞关以拒秦。秦包商、洛、崤、函,以御诸侯。韩阻宜阳、伊阙,要成皋、太行,以安周、郑。魏滨洛筑城、阻山带河,以保晋国。赵结飞狐、句注、孟门,以存邢代。燕塞碣石,绝邪谷,绕援辽。齐抚阿、甄,关荣、历,倚太山,负海、河。关梁者,邦国之固,而山川者,社稷之宝也。徐人灭舒,春秋谓之‘取’,恶其无备,得物之易也。故恤来兵,仁伤刑。君子为国,必有不可犯之难。易曰:‘重门击拓,以待暴客。’言备之素修也。”

文学曰:“阻险不如阻义,昔汤以七十里,为政于天下,舒以百里,亡于敌国。此其所以见恶也。使关梁足恃,六国不兼于秦;河、山足保,秦不亡于楚、汉。由此观之:冲隆不足为强,高城不足为固。行善则昌,行恶则亡。王者博爱远施,外内合同,四海各以其职来祭,何击拓而待?传曰:‘诸侯之有关梁,庶人之有爵禄,非升平之兴,盖自战国始也。”

论勇第五十一

大夫曰:“荆轲怀数年之谋而事不就者,尺八匕首不足恃也。秦王惮于不意,列断贲、育者,介七尺之利也。使专诸空拳,不免于为禽;要离无水,不能遂其功。世言强楚劲郑,有犀兕之甲,棠溪之铤也。内据金城,外任利兵,是以威行诸夏,强服敌国。故孟贲奋臂,众人轻之;怯夫有备,其气自倍。况以吴、楚之士,舞利剑,蹶强弩,以与貉虏骋于中原?一人当百,不足道也!夫如此,则貉无交兵,力不支汉,其势必降。此商君之走魏,而孙膑之破梁也。”

文学曰:“楚、郑之棠溪、墨阳,非不利也,犀胄兕甲,非不坚也,然而不能存者,利不足恃也。秦兼六国之师,据崤、函而御宇内,金石之固,莫耶之利也。然陈胜无士民之资,甲兵之用,鉏耰棘橿,以破冲隆。武昭不击,乌号不发。所谓金城者,非谓筑壤而高土,凿地而深池也。所谓利兵者,非谓吴、越之铤,干将之剑也。言以道德为城,以仁义为郭,莫之敢攻,莫之敢入。文王是也。以道德为胄,以仁义为剑,莫之敢当,莫之敢御,汤、武是也。今不建不可攻之城,不可当之兵,而欲任匹夫之役,而行三尺之刃,亦细矣!”

大夫曰:“荆轲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;秦王惶恐失守备,卫者皆惧。专诸手剑摩万乘,刺吴王,尸孽立正,镐冠千里。聂政自卫,由韩廷刺其主,功成求得,退自刑于朝,暴尸于市。今诚得勇士,乘强汉之威,凌无义之匈奴,制其死命,责以其过,若曹刿之胁齐桓公,遂其求。推锋折锐,穹庐扰乱,上下相遁,因以轻锐随其后。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。”

文学曰:“汤得伊尹,以区区之亳兼臣海内,文王得太公,廓酆、鄗以为天下,齐桓公得管仲以霸诸侯,秦穆公得由余,西戎八国服。闻得贤圣而蛮、貊来享,未闻劫杀人主以怀远也。诗云:‘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。’故‘自彼氐、羌,莫不来王。’非畏其威,畏其德也。故义之服无义,疾于原马良弓;以之召远,疾于驰传重驿。”

论功第五十二

大夫曰:“匈奴无城廓之守,沟池之固,修戟强弩之用,仓廪府库之积,上无义法,下无文理,君臣嫚易,上下无礼,织柳为室,旃廗为盖。素弧骨镞,马不粟食。内则备不足畏,外则礼不足称。夫中国天下腹心,贤士之所总,礼义之所集,财用之所殖也。夫以智谋愚,以义伐不义,若因秋霜而振落叶。春秋曰:“桓公之与戎、狄、驱之尔。”况以天下之力乎?”

文学曰:“匈奴车器无银黄丝漆之饰,素成而务坚,丝无文采裙袆曲襟之制,都成而务完。男无刻镂奇巧之事,宫室城郭之功。女无绮绣淫巧之贡,纤绮罗纨之作。事省而致用,易成而难弊。虽无修戟强弩,戎马良弓;家有其备,人有其用,一旦有急,贯弓上马而已。资粮不见案首,而支数十日之食,因山谷为城郭,因水草为仓廪。法约而易辨,求寡而易供。是以刑省而不犯,指麾而令从。嫚于礼而笃于信,略于文而敏于事。故虽无礼义之书,刻骨卷木,百官有以相记,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。群臣为县官计者,皆言其易,而实难,是以秦欲驱之而反更亡也。故兵者凶器,不可轻用也。其以强为弱,以存为亡,一朝尔也。”

大夫曰:“鲁连有言:‘秦权使其士,虏使其民。’故政急而不长。高皇帝受命平暴乱,功德巍巍,惟天同大焉。而文、景承绪润色之。及先帝征不义,攘无德,以昭仁圣之路,纯至德之基,圣王累年仁义之积也。今文学引亡国失政之治,而况之于今,其谓匈奴难图,宜矣!”

文学曰:“有虞氏之时,三苗不服,禹欲伐之,舜曰:‘是吾德未喻也。’退而修政,而三苗服。不牧之地,不羁之民,圣王不加兵,不事力焉,以为不足烦百姓而劳中国也。今明主修圣绪,宣德化,而朝有权使之谋,尚首功之事,臣固怪之。夫人臣席天下之势,奋国家之用,身享其利而不顾其主,此尉佗、章邯所以成王,秦失其政也。孙子曰:‘今夫国家之事,一日更百变,然而不亡者,可得而革也。逮出兵乎平原广牧,鼓鸣矢流,虽有尧、舜之知,不能更也。’战而胜之,退修礼义,继三代之迹,仁义附矣。战胜而不休,身死国亡者,吴王是也。”

大夫曰:“顺风而呼者易为气,因时而行者易为力。文、武怀余力,不为后嗣计,故三世而德衰,昭王南征,死而不还。凡伯囚执,而使不通,晋取郊、沛,王师败于茅戎。今西南诸夷,楚庄之后;朝鲜之王,燕之亡民也。南越尉佗起中国,自立为王,德至薄,然皆亡天下之大,各自以为一州,倔强倨敖,自称老夫。先帝为万世度,恐有冀州之累,南荆之患,于是遣左将军楼船平之,兵不血刃,咸为县官也。七国之时,皆据万乘,南面称王,提珩为敌国累世,然终不免俛首系虏于秦。今匈奴不当汉家之巨郡,非有六国之用,贤士之谋。由此观难易,察然可见也。”

文学曰:“秦灭六国,虏七王,沛然有余力,自以为蚩尤不能害,黄帝不能斥。及二世弒死望夷,子婴系颈降楚,曾不得七王之俛首。使六国并存,秦尚为战国,固未亡也。何以明之?自孝公以至于始皇,世世为诸侯雄,百有余年。及兼天下,十四岁而亡。何则?外无敌国之忧,而内自纵恣也。自非圣人,得志而不骄佚者,未之有也。”

论邹第五十三

大夫曰:“邹子疾晚世之儒墨,不知天地之弘,昭旷之道,将一曲而欲道九折,守一隅而欲知万方,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,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。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,以喻王公,先列中国名山通谷,以至海外。所谓中国者,天下八十一分之一,名曰赤县神州,而分为九州。绝陵陆不通,乃为一州,有大瀛海圜其外。此所谓八极,而天地际焉。禹贡亦着山川高下原隰,而不知大道之径。故秦欲达九州而方瀛海,牧胡而朝万国。诸生守畦亩之虑,闾巷之固,未知天下之义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尧使禹为司空,平水土,随山刊木,定高下而序九州。邹衍非圣人,作怪误,荧惑六国之君,以纳其说。此春秋所谓‘匹夫荧惑诸侯’者也。孔子曰:‘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神?’近者不达,焉能知瀛海?故无补于用者,君子不为;无益于治者,君子不由。三王信经道,而德光于四海;战国信嘉言,而破亡如丘山。昔秦始皇已吞天下,欲幷万国,亡其三十六郡;欲达瀛海,而失其州县。知大义如斯,不如守小计也。”

论菑第五十四

大夫曰:“巫祝不可与并祀,诸生不可与逐语,信往疑今,非人自是。夫道古者稽之今,言远者合之近。日月在天,其征在人,菑异之变,夭寿之期,阴阳之化,四时之叙,水火金木,妖祥之应,鬼神之灵,祭祀之福,日月之行,星辰之纪,曲言之故,何所本始?不知则默,无苟乱耳。”文学曰:“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阴阳,四时相继,父生之,子养之,母成之,子藏之。故春生,仁;夏长,德;秋成,义;冬藏,礼。此四时之序,圣人之所则也。刑不可任以成化,故广德教。言远必考之迩,故内恕以行,是以刑罚若加于己,勤劳若施于身。又安能忍杀其赤子,以事无用,罢弊所恃,而达瀛海乎?盖越人美蠃蚌而简太牢,鄙夫乐咋唶而怪韶濩。故不知味者,以芬香为臭,不知道者,以美言为乱耳。人无夭寿,各以其好恶为命。羿、敖以巧力不得其死,智伯以贪狠亡其身。天菑之证,祯祥之应,犹施与之望报,各以其类及。故好行善者,天助以福,符瑞是也。易曰:‘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。’好行恶者,天报以祸,妖菑是也。春秋曰:‘应是而有天菑。’周文、武尊贤受谏,敬戒不殆,纯德上休,神只相况。诗云:‘降福穰穰,降福简简。’日者阳,阳道明;月者阴,阴道冥;君尊臣卑之义。故阳光盛于上,众阴之类消于下;月望于天,蚌蛤盛于渊。故臣不臣,则阴阳不调,日月有变;政教不均,则水旱不时,螟螣生。此灾异之应也。四时代叙,而人则其功,星列于天,而人象其行。常星犹公卿也,众星犹万民也。列星正则众星齐,常星乱则众星坠矣。”

大夫曰:“文学言刚柔之类,五胜相代生。易明于阴阳,书长于五行。春生夏长,故火生于寅木,阳类也;秋生冬死,故水生于申金,阴物也。四时五行,迭废迭兴,阴阳异类,水火不同器。金得土而成,得火而死,金生于巳,何说何言然乎?”文学曰:“兵者,凶器也。甲坚兵利,为天下殃。以母制子,故能久长。圣人法之,厌而不阳。诗云:‘载戢干戈,载橐弓矢,我求懿德,肆于时夏。’衰世不然。逆天道以快暴心,僵尸血流,以争壤土。牢人之君,灭人之祀,杀人之子,若绝草木,刑者肩靡于道。以己之所恶而施于人。是以国家破灭,身受其殃,秦王是也。”

大夫曰:“金生于巳,刑罚小加,故荠麦夏死。易曰:‘履霜,坚冰至。’秋始降霜,草木陨零,合冬行诛,万物毕藏。春夏生长,利以行仁。秋冬杀藏,利以施刑。故非其时而树,虽生不成。秋冬行德,是谓逆天道。月令:‘凉风至,杀气动,蜻蛚鸣,衣裘成。天子行微刑,始貙蒌,以顺天令。’文学同四时,合阴阳,尚德而除刑。如此,则鹰隼不鸷,猛兽不攫,秋不搜狝,冬不田狩者也。”

文学曰:“天道好生恶杀,好赏恶罪。故使阳居于实而宣德施,阴藏于虚而为阳佐辅。阳刚阴柔,季不能加孟。此天贱冬而贵春,申阳屈阴。故王者南面而听天下,背阴向阳,前德而后刑也。霜雪晚至,五谷犹成。雹雾夏陨,万物皆伤。由此观之:严刑以治国,犹任秋冬以成谷也。故法令者,治恶之具也,而非至治之风也。是以古者,明王茂其德教,而缓其刑罚也。网漏吞舟之鱼,而刑审于绳墨之外,及臻其末,而民莫犯禁也。”

译文

繇役第四十九

大夫说:“屠夫解剖牛,顺着纹理,用手就能分开;但要抽筋凿骨,不用金属斧头就不行。圣明的君主顺从天性教化百姓,有不服从的,也要出兵征讨,所以商汤诛杀葛伯,文王征伐犬夷。后来戎、狄侵扰华夏,中原不得安宁,周宣王、仲山甫抵御贼寇暴虐。《诗经》说:‘讨伐猃狁,直到太原。’‘战车隆隆,筑城朔方。’自古明君不能没有征伐就使不义者屈服,不能没有城垒就防御强暴。”

文学说:“舜拿着盾斧舞蹈,有苗就归服;文王积累德行,感化四方夷族。《诗经》说:‘镐京辟雍,从西到东,从南到北,无不归服。’普天之下,所有人类,无不伸颈归顺其义。所以画地为界,无人侵犯。孔子说:‘刀刃可以冒犯,中庸之道不可侵入。’这是至德的境界。所以善于进攻的不需坚甲就能攻克,善于防守的不需深沟高垒就能稳固。武王伐纣时,手持黄钺,在牧野誓师,天下士人无不为之效力。之后停息战争,文臣上朝,天下百姓无不为之臣服。这是以义取天下,以德守天下。秦国以武力取天下,以法律守天下,本末倒置,所以灭亡。文治可以长久,武功难以持久。”

大夫说:“《诗经》说:‘猃狁猖獗,我因此戒备。’‘武夫威武,经营四方。’所以防守征伐,由来已久。《春秋》重视在戎狄未到之前就预先防御。所以四肢强壮身体才稳固,枝叶繁茂根本才扎实。因此整饬边境是为了安定中原,派遣戍卒漕运是为了平衡劳逸。君主忧劳,臣子就辛勤;君主危险,臣子就效死。先帝忧虑百姓不足,拿出国库钱财,解下车驾马匹,减少乐舞膳食,用来赈济贫困、备边御敌。没见到报答恩义,却见到阻碍成功的道理,这不是我听说过的。”

文学说:“周道衰微,王业熄灭,诸侯争强,大国欺小国。所以强国务求侵略,弱国设备防守。士兵劳于战阵,受兵役之苦,君主劳心,百姓困苦。如今中国统一,但国内不安,徭役遥远而内外烦扰。古代没有超过一年的徭役,没有误时的劳役。如今近的数千里,远的超过万里,历时两年。长子不归,父母忧愁,妻子悲叹,愤懑之情发自内心,思念之痛深入骨髓。这就是《杕杜》《采薇》等诗篇创作的原因。”

险固第五十

大夫说:“虎兕之所以能捕捉熊罴、制服群兽,是因为爪牙锋利,抓捕便利。秦国之所以超越诸侯、吞并天下、兼并敌国,是因为险阻坚固,地势优越。所以龟有甲壳,狐貉不能擒获;蝮蛇有毒牙,人畏惧而不轻视。因此有准备就能制人,无准备就受制于人。所以仲山甫弥补君王过失,蒙恬修筑长城巩固边防,都是为了防备贼寇,制胜于万里之外。如今不巩固外部,却想安定内部,就像家人不筑围墙,狗叫夜惊,昏暗不明而妄行。”

文学说:“秦国左有崤山函谷,右有陇山,前有蜀汉,后有山河,四方关塞以为坚固,千里金城,良将勇士,设置利器守卫险道,如同墨子守城用云梯。以为即使汤、武复生,蚩尤再起,也不敢轻易进攻。然而戍卒陈胜没有将帅之才、军队之众,奋起空拳攻破百万大军,没有城墙篱笆的障碍。所以关键在德不在险。真正以仁义为险阻,道德为关塞,贤人为士兵,圣人为守将,那就无人能攻入。这样中原就没有狗叫的警报,边境就没有惊慌不安的忧虑。又何需妄行呢?”

大夫说:“古代治国必考察土地、山陵险阻、天时地利,然后可以称王称霸。所以修建城郭,整治沟垒,用以御敌固国。《春秋》说:‘冬季疏通洙水。’这是修治地利。军队顺应天时,以实击虚,但仍会困于险阻,受挫于坚城。楚庄王围宋,秦军败于崤山险地,就是如此。所以说:‘天时不如地利。’羌、胡地势险固,靠近边境,如今不攻取,必成为四方长期祸患。这就是季孙氏担忧颛臾,勾践有变,强大吴国后悔的原因。”

文学说:“地利不如人和,武力不如文德。周朝能致远,不靠地利,靠人和。百世不被夺取,不靠险要,靠德行。吴国有三江五湖之险,却被越国兼并。楚国有汝渊、两堂之固,却被秦国灭亡。秦国有陇山、崤塞,却被诸侯所亡。晋国有黄河、华山、九阿,却被六卿夺取。齐国有泰山、大海,却被田常胁迫。桀、纣拥有天下,却被商汤在滈亳兼并。秦王统一天下,却被陈涉困住。并非地利不固,是没有方法来守卫。放弃近忧而忧虑远方,就像吴国不先安定国内,却西渡淮水与齐、晋争强;越国趁其疲惫,攻击其虚弱。如果吴王重用伍子胥,修明德行,不依赖人多势众,那么勾践只能做海边藩臣,哪里敢图谋吴国?”

大夫说:“楚国从巫山起筑方城,连接巫郡、黔中,设置扞关抵御秦国。秦国包有商、洛、崤、函,以防御诸侯。韩国扼守宜阳、伊阙,控制成皋、太行,以安定周、郑。魏国沿洛水筑城,依山带河,以保卫晋国故地。赵国连接飞狐、句注、孟门,以保存邢、代。燕国阻塞碣石,断绝邪谷,环绕辽东。齐国据有阿、甄,控制荣、历,依靠泰山,背靠大海黄河。关隘桥梁是国家的坚固屏障,山川是社稷的宝物。徐国灭掉舒国,《春秋》称之为‘取’,是厌恶其无防备,得物太易。所以忧虑来兵,仁政受损于刑罚。君子治国,必设不可侵犯的屏障。《易经》说:‘设置重门,敲梆警戒,以待暴客。’说的是要平时修备。”

文学说:“依靠险阻不如依靠道义。从前商汤以七十里之地,治理天下;舒国以百里之地,亡于敌国。这就是它被厌恶的原因。如果关隘足以依靠,六国就不会被秦国兼并;山河足以保卫,秦国就不会亡于楚汉。由此看来:战车不足以为强,高城不足以为固。行善则昌盛,行恶则灭亡。王者博爱远施,内外和谐,四海各按其职来朝贡祭祀,何需敲梆警戒?古书说:‘诸侯设关梁,庶人有爵禄,不是太平盛世的现象,是从战国开始的。’”

论勇第五十一

大夫说:“荆轲怀揣多年谋划却事不成,是因为尺八匕首不足依靠。秦王因意外而恐惧,但能斩杀孟贲、夏育,是依靠七尺利剑。如果专诸空手,不免被擒;要离没有水,不能成功。世人说强大的楚国、强劲的郑国,有犀兕铠甲,棠溪利剑。内据坚固城池,外持锋利兵器,所以威震华夏,强服敌国。因此孟贲奋臂,众人轻视他;胆怯者有准备,勇气自然倍增。何况吴、楚之士,舞利剑,踏强弩,与貉虏驰骋于中原?一人当百,不足挂齿!如此,则貉虏不敢交战,力量不支于汉,势必投降。这就是商鞅击退魏国,孙膑大破魏军的原因。”

文学说:“楚、郑的棠溪、墨阳剑,并非不锋利;犀兕铠甲,并非不坚固,然而不能保存国家,是因为利器不足依靠。秦国兼并六国军队,据守崤山、函谷关而统治天下,坚固如金石,锋利如莫耶剑。然而陈胜没有士民基础,没有甲兵之用,用农具木棍,攻破战车。武昭不击,乌号不发。所谓金城,不是用土筑高、挖地成池;所谓利兵,不是吴越的金属、干将的剑。说的是以道德为城墙,以仁义为城郭,无人敢攻,无人敢入。周文王就是如此。以道德为甲胄,以仁义为剑,无人敢当,无人敢御,商汤、周武就是如此。如今不建不可攻之城,不练不可当之兵,却想依靠匹夫之勇,挥动三尺之刃,也太渺小了!”

大夫说:“荆轲持匕首进入莫测的强秦;秦王惊慌失措,守卫者都恐惧。专诸手持短剑逼近万乘之君,刺杀吴王,扶正嗣君,影响千里。聂政从卫国出发,到韩国朝廷刺杀其主,功成求名,退而自刎于朝,暴尸于市。如今若得勇士,凭借强汉之威,凌驾无义的匈奴,制其死命,责其过错,如同曹刿胁迫齐桓公,遂其要求。摧锋折锐,扰乱其帐篷,上下逃遁,再以轻锐部队追击其后。匈奴必束手不敢抵抗。”

文学说:“商汤得伊尹,以小小的亳地兼并天下;文王得姜太公,拓展酆、鄗而拥有天下;齐桓公得管仲而称霸诸侯;秦穆公得由余,西戎八国归服。只听说得到贤圣,蛮貊都来朝贡;没听说劫杀君主能怀柔远方。《诗经》说:‘恩惠施于中原,以安抚四方。’所以‘从那氐、羌,无不来朝。’不是畏惧其威力,是畏惧其德行。所以以义服无义,比快马良弓还迅速;以此招徕远方,比驿站快马还迅疾。”

论功第五十二

大夫说:“匈奴没有城郭守卫,没有沟池坚固,没有长戟强弩之用,没有仓库积蓄,上无礼法,下无文理,君臣轻慢,上下无礼,编柳为屋,毛毡为盖。用简单的弓箭骨镞,马匹不喂粮食。对内防备不足畏惧,对外礼仪不足称道。中国是天下的腹心,贤士聚集之地,礼义汇集之所,财用滋生之处。以智谋对付愚昧,以义讨伐不义,就像秋霜扫落叶。《春秋》说:‘齐桓公对待戎、狄,只是驱赶而已。’何况用天下之力呢?”

文学说:“匈奴车马器物没有金银丝漆装饰,朴素而坚固;丝绸没有文采衣裙曲襟的样式,完整而实用。男子没有雕刻奇巧之事,没有宫室城郭的工程;女子没有绮绣淫巧的贡品,没有纤细罗纨的制作。事情简省而实用,易成而难坏。虽然没有长戟强弩,但有戎马良弓;家家有备,人人有用,一旦有急,张弓上马即可。粮食不见堆积,却能支撑数十日之食,以山谷为城郭,以水草为仓库。法律简约易明,需求少而易供应。因此刑罚简省而人不犯法,指挥下令人人遵从。轻慢于礼而坚守诚信,简略于文而敏于行事。虽然没有礼义之书,但刻骨写木,百官能相互记事,君臣上下能相互使令。群臣为朝廷谋划的,都说容易,实际很难,所以秦想驱逐匈奴反而加速灭亡。因此兵器是凶器,不可轻用。强转为弱,存转为亡,不过是一朝之间的事。”

大夫说:“鲁仲连曾说:‘秦国以权术驱使士人,像对待俘虏一样驱使百姓。’所以政治严急而不长久。高皇帝受天命平定暴乱,功德巍巍,与天同大。而文帝、景帝继承基业,润色政绩。到先帝征伐不义,驱逐无德,以昭示仁圣之路,纯化至德之基,是圣王多年积累仁义的结果。如今文学引用亡国失政的例子来比附当今,说匈奴难以图谋,这是理所当然的!”

文学说:“舜的时代,三苗不服从,禹想征伐,舜说:‘是我的德行未能感化。’退而修明政治,三苗归服。不可统治之地,不可羁縻之民,圣王不动用军队,不费力气,认为不值得烦扰百姓、劳累中国。如今明主继承圣业,宣扬德化,但朝廷有权谋之计,崇尚斩首之功,我实在感到奇怪。人臣凭借天下之势,动用国家之力,自身享利而不顾君主,这就是尉佗、章邯所以称王,秦失其政的原因。孙子说:‘国家之事,一日百变,然而不亡,是因为能够变革。一旦出兵平原旷野,鼓鸣箭飞,即使有尧、舜的智慧,也无法改变。’战胜之后,退而修礼义,继承三代传统,仁义就附随了。战胜而不休止,身死国亡的,吴王就是例子。”

大夫说:“顺风呼喊容易出声,因时行动容易用力。文王、武王留有馀力,不为后代考虑,所以三代之后德行衰微,昭王南征,死而不返。凡伯被囚,使命不通;晋国夺取郊、沛,王师败于茅戎。如今西南诸夷,是楚庄王的后裔;朝鲜之王,是燕国逃亡之民。南越尉佗起于中国,自立为王,德行浅薄,但都占据广大地域,各自为一州,倔强傲慢,自称老夫。先帝为万世考虑,担心有冀州之累、南荆之患,于是派遣左将军楼船平定,兵不血刃,都成为朝廷郡县。七国之时,都据万乘之国,南面称王,作为敌国累世对峙,但终不免低头被秦国俘虏。如今匈奴不如汉家一个大郡,没有六国那样的实力,贤士那样的谋略。由此看难易,清楚可见。”

文学说:“秦灭六国,俘虏七王,气势充沛有余力,自以为蚩尤不能害,黄帝不能斥。但到秦二世被杀于望夷宫,子婴系颈投降楚国,连七王的低头都得不到。假使六国并存,秦还是战国之一,根本不会灭亡。何以证明?从秦孝公到秦始皇,世世为诸侯雄长,一百多年。等到统一天下,十四年就灭亡了。为什么?外无敌国之忧,内则放纵恣肆。除非圣人,得志而不骄奢淫逸的,从来没有过。”

论邹第五十三

大夫说:“邹衍痛恨晚世的儒墨,不知天地之广阔、光明开阔之道,以片面之见想说明复杂道理,守一隅而想知万方,就像没有水平仪想知道高低,没有规矩想知道方圆。于是他推演大圣终始的运数,来晓喻王公,先列举中国名山大川,直到海外。所谓中国,是天下八十一分之一,名叫赤县神州,分为九州。隔着山陵陆地不相通,就是一州,外有大瀛海环绕。这就是八极,天地的边际。《禹贡》也记载山川高低平原湿地,但不知大道的路径。所以秦想通达九州而仿效瀛海,统治胡人而使万国来朝。诸生守着田亩之虑,巷里之固,不知天下大义。”

文学说:“尧任命禹为司空,平治水土,随山砍木,定高低而序九州。邹衍不是圣人,作怪诞之说,迷惑六国之君,使其采纳他的学说。这就是《春秋》所说的‘匹夫迷惑诸侯’。孔子说:‘未能侍奉人,怎能侍奉鬼神?’近的都不能通达,怎能知道瀛海?所以无补于实用的,君子不做;无益于治国的,君子不从。三王信守经典之道,德政光辉照耀四海;战国信从华丽言论,破亡如山丘。从前秦始皇已吞并天下,想兼并万国,却失去三十六郡;想通达瀛海,却失去州县。明白大义如此,不如守住小计。”

论菑第五十四

大夫说:“巫祝不可与其一同祭祀,诸生不可与其争辩,他们相信古代怀疑当今,非议别人自以为是。谈论古代的要考察当今,谈论远方的要结合近处。日月在天,其征兆在人,灾异变化,寿夭期限,阴阳转化,四时次序,水火金木,妖祥应验,鬼神之灵,祭祀之福,日月运行,星辰规律,详细说明其原因,有何根据?不知道就沉默,不要胡乱扰乱视听。”文学说:“起初江都相董仲舒推演阴阳,四时相继,父生之,子养之,母成之,子藏之。所以春生,象征仁;夏长,象征德;秋成,象征义;冬藏,象征礼。这是四时次序,圣人所效法的。刑罚不能用来完成教化,所以要广施德教。谈论远的必考察近的,所以心存恕道行事,因此刑罚如加于己身,劳苦如施于自身。又怎能忍心杀害自己的百姓,去做无用之事,疲弊所依赖的力量,去通达瀛海呢?大概越人赞美螺蚌而轻视太牢,鄙陋之人喜欢喧哗而奇怪韶乐。所以不知味道的,把芬芳当臭气;不知大道的,把美言当乱耳。人无寿夭,各以其好恶为命运。后羿、敖曹因巧力不得好死,智伯因贪狠丧身。天灾的征兆,祯祥的应验,就像施与期望回报,各以其类相应。所以好行善的,天助以福,符瑞就是。《易经》上说:“得到上天的保佑,吉祥而没有不顺利的。”喜欢做恶事的人,上天会降灾祸给他,这就是妖异灾害。《春秋》说:“与此相应,就会发生天灾。”周文王、周武王尊敬贤才、接受劝谏,恭敬谨慎而不懈怠,德行纯美,上天赐予吉祥,神灵也来相助。《诗经》说:“降下福禄多又多,降下福禄大又广。”太阳属阳,阳道光明;月亮属阴,阴道昏暗;这体现了君尊臣卑的道理。所以阳气兴盛在上,各种阴气就在下消散;月亮在天上圆满,蚌蛤就在水中充盈。因此如果臣子不守臣道,就会阴阳失调,日食月食出现异常;政治教化不公正,就会水灾旱灾不合时令,害虫孳生。这就是灾祸变异对人事的报应。四季更替有序,人类效法其规律;星辰排列在天,人类效法其运行。恒星如同朝廷的公卿,群星如同天下百姓。恒星运行正常,群星就井然有序;恒星运行混乱,群星就会坠落。

大夫说:“文学之士谈论刚柔相生,五行相胜更替的道理。《易经》阐明阴阳之道,《尚书》擅长五行之说。春天萌生、夏天滋长,所以火生于寅木,属于阳类;秋天收割、冬天闭藏,所以水生于申金,属于阴物。四季五行,此消彼长,阴阳属性不同,水火不能同器共存。金得到土才能生成,遇到火就会消亡,但你们又说‘金生于巳’,这算是什么说法、什么道理呢?”文学之士回应道:“兵器是不祥之物。铠甲坚固、兵器锋利,只会给天下带来灾祸。用生养万物的根本之道(母)来克制杀伐(子),国家才能长治久安。圣人效法这个道理,抑制武力而不张扬。《诗经》说:‘收好盾与戈,藏起弓和箭,我追求美德,布施于华夏。’衰败的时代则不然。违背天道来满足暴虐之心,尸横遍野血流成河,只为争夺疆土。囚禁他国君主,灭绝他人宗庙祭祀,屠杀别国子民如同砍伐草木,受刑之人摩肩接踵倒在路旁。把自己厌恶的强加给别人。因此国家破败灭亡,自身遭受灾祸——秦始皇就是明证。”

大夫说:“按照五行学说,金生于巳位,此时刑罚开始轻微施加,所以荠麦在夏季死亡。《易经》说:‘踩到寒霜,坚冰将至。’秋季开始降霜,草木凋零枯萎,配合冬季执行诛罚,万物完全闭藏。春夏是生长季节,适宜推行仁政;秋冬是肃杀闭藏之时,适宜施行刑罚。所以不合时令而种植作物,即使发芽也长不成。若在秋冬推行仁德教化,这就叫违背天道。《月令》记载:‘凉风吹起,肃杀之气萌动,蟋蟀鸣叫,皮衣制成。天子施行轻刑,开始捕猎貙兽(貙蒌指狩猎),以顺应天时政令。’你们文学之士主张顺应四季,调和阴阳,崇尚德政而废除刑罚。照这样下去,鹰隼不再凶猛捕猎,猛兽不再攫取猎物,秋季就不举行军事演习(搜狝),冬季也不开展狩猎活动了。”

文学之士说:“天道的本性是喜好生养而厌恶杀戮,喜好奖赏而厌恶惩罚。所以让阳气占据实处来布施德泽,让阴气藏于虚处作为阳气的辅助。阳气刚健,阴气柔顺,就像季节中季月(每季最后一个月)不能超越孟月(每季第一个月)。这表明天意轻视冬季而重视春季,伸张阳气而抑制阴气。因此君王面南而坐治理天下,背对阴冷面向温暖,把德政置于前而刑罚置于后。如果霜雪延迟降临,五谷仍能成熟;但若冰雹浓雾在夏季突降,万物都会受损。由此看来:用严刑峻法治国,就像指望在秋冬时节种出粮食一样荒谬。所以说,法令只是惩治恶行的工具,并非达到至治之世的根本途径。因此古代圣明的君王,总是大力推行德政教化,而宽缓使用刑罚。宁可让网眼疏漏到能漏过吞舟的大鱼(喻宽仁),也要使刑罚的运用审慎而留有弹性。等到德教深入人心之时,百姓自然就不会触犯禁令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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