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昭襄王五十二年(丙午 公元前255年)河东守王稽坐与诸侯通,弃市。
王临朝而叹,应侯请其故。
王曰:“今武安君死,而郑安平、王稽等皆畔,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,吾是以忧!”
应侯惧,不知所出。
燕客蔡泽闻之,西入秦,先使人宣言于应侯曰:“蔡泽,天下雄辩之士;彼见王,必困君而夺君之位。”
应侯怒,使人召之。
蔡泽见应侯,礼又倨。
应侯不快,因让之曰:“子宣言欲代我相,请闻其说。”
蔡泽曰:“吁,君何见之晚也!夫四时之序,成功者去。”
君独不见夫秦之商君、楚之吴起、越之大夫种,何足愿与?
应侯谬曰:“何为不可!此三子者,义之至也,忠之尽也。”
君子有杀身以成名,死无所恨。
蔡泽曰:“夫人立功,岂不期于成全邪!身名俱全者,上也;名可法而身死者,次也;名僇辱而身全者,下也。”
夫商君、吴起、大夫种,其为人臣尽忠致功,则可愿矣。
闳夭、周公,岂不亦忠且圣乎?
三子之可愿,孰与闳夭、周公哉?
蔡泽曰:“然则君之主惇厚旧故,不倍功臣,孰与孝公、楚王、越王?”
蔡泽曰:“然则君身不退,患恐甚于三子矣。”
语曰:‘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。
’进退嬴缩,与时变化,圣人之道也。
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,意欲至矣而无变计,窃为君危之!”
应侯遂延以为上客,因荐于王。
王召与语,大悦,拜为客卿。
王新悦蔡泽计画,遂以为相国。
泽为相数月,免。
荀卿者,赵人,名况,尝与临武君论兵于赵孝成王之前。
临武君对曰:“上得天时,下得地利,观敌之变动,后之发,先之至,此用兵之要术也。”
臣所闻古之道,凡用兵攻战之本,在乎一民。
弓矢不调,则羿不能以中;六马不和,则造父不能以致远;士民不亲附,则汤、武不能以必胜也。
故善附民者,是乃善用兵者也。
兵之所贵者势利也,所行者变诈也。
善用兵者感忽悠闇,莫知所从出。
孙、吴用之,无敌于天下,岂必待附民哉!”
臣之所道,仁人之兵,王者之志也。
君之所贵,权谋势利也。
仁人之兵,不可诈也。
彼可诈者,怠慢者也,露袒者也,君臣上下之间滑然有离德者也。
故以桀诈桀,犹巧拙有幸焉。
以桀诈尧,譬之以卵投石,以指桡沸,若赴水火,入焉焦没耳。
故仁人之兵,上下一心,三军同力。
臣之于君也,下之于上也,若子之事父,弟之事兄,若手臂之扞头目而覆胸腹也。
诈而袭之,与先惊而后击之,一也。
且仁人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,用百里之国则将有千里之听,用千里之国则将有四海之听,必将聪明警戒,和傅而一。
故仁人之兵,聚则成卒,散则成列,延则若莫耶之长刃,婴之者断;兑则若莫耶之利锋,当之者溃。
圜居而方止,则若盘石然,触之者角摧而退耳。
且夫暴国之君,将谁与至哉?
彼其所与至者,必其民也。
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,其好我芬若椒兰;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,若仇雠;人之情,虽桀、跖,岂有肯为其所恶,贼其所好者哉!是犹使人之子孙自贼其父母也。
彼必将来告之,夫又何可诈也!故仁人用,国日明,诸侯先顺者安,后顺者危,敌之者削,反之者亡。
《诗》曰:‘武王载发,有虔秉钺,如火烈烈,则莫我敢遏,’此之谓也。
请问王者之兵,设何道,何行而可?
荀卿曰:“凡君贤者其国治,君不能者其国乱;隆礼贵义者其国治,简礼贱义者其国乱。”
治者强,乱者弱,是强弱之本也。
上足卬则下可用也,上不足卬则下不可用也。
下可用则强,下不可用则弱,是强弱之常也。
好士者强,不好士者弱;爱民者强,不爱民者弱;政令信者强,政令不信者弱;重用兵者强,轻用兵者弱;权出一者强,权出二者弱;是强弱之常也。
齐人隆技击,其技也,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,无本赏矣。
是事小敌毳,则偷可用也;事大敌坚,则涣焉离耳。
若飞鸟然,倾侧反覆无日,是亡国之兵也,兵莫弱是矣,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。
魏氏之武卒,以度取之;衣三属之甲,操十二石之弩,负矢五十个,置戈其上,冠胄带剑,赢二日之粮,日中而趋百里;中试则复其户,利其田宅。
是其气力数年而衰,而复利未可夺也,改造则不易周也,是故地虽大,其税必寡,是危国之兵也。
秦人,其生民也陿隘,其使民也酷烈,劫之以势,隐之以阸,忸之以庆赏,鰌之以刑罚,使民所以要利于上者,非斗无由也。
使以功赏相长,五甲首而隶五家,是最为众强长久之道。
故四世有胜,非幸也,数也。
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,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,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、文之节制,桓、文之节制不可以当汤、武之仁义,有遇之者,若以焦熬投石焉。
兼是数国者,皆干赏蹈利之兵也,佣徒鬻卖之道也,未有贵上安制綦节之理也。
诸侯有能微妙之以节,则作而兼殆之耳。
故招延募选,隆势诈,尚功利,是渐之也。
礼义教化,是齐之也。
故以诈遇诈,犹有巧拙焉;以诈遇齐,譬之犹以锥刀堕太山也。
故汤、武之诛桀、纣也,拱挹指麾,而强暴之国莫不趋使,诛桀、纣若诛独夫。
故《泰誓》曰:‘独夫纣,’此之谓也。
故兵大齐则制天下,小齐则治邻敌。
若夫招延募选,隆势诈,尚功利之兵,则胜不胜无常,代翕代张,代存代亡,相为雌雄耳。
夫是之谓盗兵,君子不由也。
荀卿曰:“知莫大乎弃疑,行莫大乎无过,事莫大乎无悔。”
事至无悔而止矣,不可必也。
故制号政令,欲严以威;庆赏刑罚,欲必以信;处舍收藏,欲周以固;徙举进退,欲安以重,欲疾以速;窥敌观变,欲潜以深,欲伍以参;遇敌决战,必行吾所明,无行吾所疑;夫是之谓六术。
无欲将而恶废,无怠胜而忘败,无威内而轻外,无见其利而不顾其害,凡虑事欲熟而用财欲泰,夫是之谓五权。
将所以不受命于主有三,可杀而不可使处不完,可杀而不可使击不胜,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,夫是之谓三至。
凡受命于主而行三军,三军既定,百官得序,群物皆正,则主不能喜,敌不能怒,夫是之谓至臣。
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,慎终如始,始终如一,夫是之谓大吉。
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,其败也必在慢之。
故敬胜怠则吉,怠胜敬则灭;计胜欲则从,欲胜计则凶。
战如守,行如战,有功如幸。
敬谋无旷,敬事无旷,敬吏无旷,敬众无旷,敬敌无旷,夫是之谓五无旷。
慎行此六术、五权、三至,而处之以恭敬、无旷,夫是之谓天下之将,则通于神明矣。
荀卿曰:“将死鼓,御死辔,百吏死职,士大夫死行列。”
闻鼓声而进,闻金声而退。
顺命为上,有功次之。
令不进而进,犹令不退而退也,其罪惟均。
不杀老弱,不猎禾稼,服者不禽,格者不赦,奔命者不获。
凡诛,非诛其百姓也,诛其乱百姓者也。
百姓有捍其贼,则是亦贼也。
以故顺刃者生,傃刃者死,奔命者贡。
微子开封于宋,曹触龙断于军,商之服民,所以养生之者无异周人,故近者歌讴而乐之,远者竭蹶而趋之,无幽闲辟陋之国,莫不趋使而安乐之,四海之内若一家,通达之属莫不从服,夫是之谓人师。
《诗》曰:‘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
王者有诛而无战,城守不攻,兵格不击,敌上下相喜则庆之,不屠城,不潜军,不留众,师不越时,故乱者乐其政,不安其上,欲其至也。
陈嚣问荀卿曰:“先生议兵,常以仁义为本。”
仁者爱人,义者循理,然则又何以兵为?
凡所为有兵者,为争夺也。
彼仁者爱人,爱人,故恶人之害之也;义者循理,循理,故恶人之乱之也。
彼兵者,所以禁暴除害也,非争夺也。
燕孝王薨,子喜立。
秦人取其宝器,迁西周公于惮狐之聚。
秦昭襄王五十三年(丁未,公元前二五四年)摎伐魏,取吴城。
秦昭襄王五十四年(戊申,公元前二五三年)王郊见上帝于雍。
秦昭襄王五十五年(己酉,公元前二五二年)卫怀君朝于魏,魏人执而杀之;更立其弟,是为元君。
元君,魏婿也。
秦昭襄王五十六年(庚戌,公元前二五一年)秋,王薨,孝文王立。
尊唐八子为唐太后,以子楚为太子。
燕王喜使栗腹约欢于赵,以五百金为赵王酒。
反而言于燕王曰:“赵壮者皆死长平,其孤未壮,可伐也。”
王召昌国君乐问之,对曰:“赵四战之国,其民习兵,不可。”
群臣皆以为可,乃发二千乘,栗腹将而攻,卿秦攻代。
将渠曰:“与人通关约交,以五百金饮人之王,使者报而攻之,不祥;师必无功。”
王不听,自将偏军随之。
将渠引王之绶,王以足蹴之。
将渠泣曰:“臣非自为,为王也!”
燕师至宋子,赵廉颇为将,逆击之,败栗腹于,败卿秦、乐乘于代,追北五百余里,遂围燕。
燕人请和,赵人曰:“必令将渠处和。”
燕王使将渠为相而处和,赵师乃解去。
◎秦孝文王秦孝文王 元年(辛亥 公元前250年)冬,十月,己亥,王即位;三日薨。
子楚立,是为庄襄王;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,夏姬为夏太后。
燕将攻齐聊城,拔之。
或谮之燕王,燕将保聊城,不敢归。
齐田单攻之,岁馀不下,鲁仲连乃为书,约之矢以射城中,遗燕将,为陈利害曰:“为公计者,不归燕则归齐。”
今独守孤城,齐兵日益而燕救不至,将何为乎?
燕将见书,泣三日,犹豫不能自决,欲归燕,已有隙;欲降齐,所杀虏于齐甚众,恐已降而后见辱。
喟然叹曰:“与人刃我,宁我自刃!”
聊城乱,田单克聊城。
归,言鲁仲连于齐王,欲爵之。
仲连逃之海上,曰:“吾富贵而诎于人,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!”
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,子顺曰:“世无其人也。”
抑可以为次,其鲁仲连乎!”
王曰:“鲁仲连强作之者,非体自然也。”
作之不止,乃成君子;作之不变,习与体成;习与体成,则自然也。
东周君为诸侯谋伐秦,王使相国帅师讨灭之,迁东周君于阳人聚。
周比亡,凡有七邑:河南、洛阳、穀城、平阴、偃师、巩、缑氏。
蒙骜伐韩,取成皋、荥阳,初置三川郡。
楚灭鲁,迁鲁顷公于卞,为家人。
蒙骜伐赵,定太原,取榆次、狼孟等三十七城。
楚春申君言于楚王曰:“淮北地边于齐,其事急,请以为郡而封于江东。”
春申君因城吴故墟以为都邑,宫室极盛。
秦庄襄王 三年(甲寅 公元前247年)王龁攻上党诸城,悉拔之,初置太原郡。
蒙骜帅师伐魏,取高都、汲。
魏师数败,魏王患之,乃使人请信陵君于赵。
信陵君畏得罪,不肯还,诫门下曰:“有敢为魏使通者死!”
毛公、薛公见信陵君曰:“公子所以重于诸侯者,徒以有魏也。”
今魏急而公子不恤,一旦秦人克大梁,夷先王之宗庙,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!”
语未卒,信陵君色变,趣驾还魏。
魏王持信陵君而泣,以为上将军。
诸侯闻信陵君复为魏将,皆遣兵救魏。
信陵君率五国之师败蒙骜于河外,蒙骜遁走。
信陵君追至函谷关,抑之而还。
安陵人缩高之子仕于秦,秦使之守管。
信陵君攻之不下,使人谓安陵君曰:“君其遣缩高,吾将仕之以五大夫,使为执节尉。”
安陵君曰:“安陵,小国也,不能必使其民。”
使者致信陵君之命,缩高曰:“君之幸高也,将使高攻管也。”
夫父攻子守,人之笑也;见臣而下,是倍主也。
父教子倍,亦非君之所喜。
信陵君大怒,遣使之安陵君所曰:“安陵之地,亦犹魏也。”
今吾攻管而不下,则秦兵及我,社稷必危矣。
愿君生束缩高而致之!若君弗致,无忌将发十万之师以造安陵之城下!”
安陵君曰:“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城也,手授太府之宪,宪之上篇曰:‘子弑父,臣弑君,有常不赦。”
国虽大赦,降城亡子不得与焉。
’今缩高辞大位以全父子之义,而君曰‘必生致之’,是使我负襄王之诏而废太府之宪也,虽死,终不敢行!”
缩高闻之曰:“信陵君为人,悍猛而自用,此辞反必为国祸。”
吾已全己,无违人臣之义矣,岂可使吾君有魏患乎!”
乃之使者之舍,刎颈而死。
信陵君闻之,缟素辟舍,使使者谢安陵君曰:“无忌,小人也,困于思虑,失信于君,请再拜辞罪!”
王使人行万金于魏以间信陵君,求得晋鄙客,令说魏王曰:“公子亡在外十年矣,今复为将,诸侯皆属,天下徒闻信陵君而不闻魏王矣。”
魏王日闻其毁,不能不信,乃使人代信陵君将兵。
信陵君自知再以毁废,乃谢病不朝,日夜以酒色自娱,凡四岁而卒。
韩王往吊,其子荣之,以告子顺。
‘邻国君吊,君为之主。
’今君不命子,则子无所受韩君也。
五月,丙午,王薨。
太子政立,生十三年矣,国事皆委于文信侯,号称仲父。
韩欲疲秦人,使无东伐,乃使水工郑国为间于秦,凿泾水自仲山为渠,并北山,东注洛。
中作而觉,秦人欲杀之。
郑国曰:“臣为韩延数年之命,然渠成,亦秦万世之利也。”
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馀顷,收皆亩一钟,关中由是益富饶。
秦始皇帝 二年(丙辰 公元前245年)麃公将卒攻卷,斩首三万。
赵以廉颇为假相国,伐魏,取繁阳。
赵孝成王薨,子悼襄王立,使武襄君乐乘代廉颇。
廉颇怒,攻武襄君,武襄君走,廉颇出奔魏。
久之,魏不能信用。
赵师数困于秦,赵王思复得廉颇,廉颇亦思复用于赵。
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,令毁之。
廉颇见使者,一饭斗米,肉十斤,被甲上马,以示可用。
使者还报曰:“廉将军虽老,尚善饭;然与臣坐,顷之三遗矢矣。”
赵王以为老,遂不召。
廉颇一为楚将,无功,曰:“我思用赵人。”
蒙骜伐韩,取十二城。
赵王以李牧为将,伐燕,取武遂、方城。
李牧者,赵之北边良将也,尝居代、雁门备匈奴,以便宜置吏,市租皆输入莫府,为士卒费,日击数牛飨士;习骑射,谨烽火,多间谍,为约曰:“匈奴即入盗,急入收保。”
匈奴每入,烽火谨,辄入收保不战。
如是数岁,亦不亡失。
匈奴皆以为怯,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。
赵王让之,李牧如故。
王怒,使他人代之。
岁馀,屡出战,不利,多失亡,边不得田畜。
王复请李牧,李牧杜门称病不出。
王强起之,李牧曰:“必用臣,臣如前,乃敢奉令。”
李牧至边,如约。
匈奴数岁无所得,终以为怯。
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,皆愿一战。
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,选骑得万三千匹,百金之士五万人,彀者十万人,悉勒习战;大纵畜牧、人民满野。
匈奴小入,佯北不胜,以数十人委之。
单于闻之,大率众来入。
李牧多为奇陈,张左、右翼击之,大破之,杀匈奴十馀万骑,灭襜褴,破东胡,降林胡。
单于奔走,十馀岁不敢近赵边。
先是时,天下冠带之国七,而三国边于戎狄:秦自陇以西有绵诸、绲戎、翟、之戎,岐、梁、泾、漆之北有义渠、大荔、乌氏、朐衍之戎;而赵北有林胡、楼烦之戎;燕北有东胡、山戎;各分散居溪谷,自有君长,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,然莫能相一。
其后义渠筑城郭以自守,而秦稍蚕食之,至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。
昭王之时,宣太后诱义渠王,杀诸甘泉,遂发兵伐义渠,灭之;始于陇西、北地、上郡筑长城以拒胡。
赵武灵王北破林胡、楼烦,筑长城,自代并阴山下,至高阙为塞,而置云中、雁门、代郡。
其后燕将秦开为质于胡,胡甚信之;归而袭破东胡,东胡却千馀里;燕亦筑长城,自造阳至襄平,置上谷、渔阳、右北平、辽东郡以距胡。
秦始皇帝 四年(戊午 公元前243年)春,蒙骜伐魏,取旸、有诡。
三月,军罢。
七月,蝗,疫。
令百姓纳粟千石,拜爵一级。
魏安釐王薨,子景湣王立。
秦始皇帝 五年(己未 公元前242年)蒙骜伐魏,取酸枣、燕、虚、长平、雍丘、山阳等二十城;初置东郡。
初,剧辛在赵与庞煖善,已而仕燕。
燕王见赵数困于秦,廉颇去而庞煖为将,欲因其敝而攻之,问于剧辛,对曰:“庞煖易与耳。”
赵庞煖御之,杀剧辛,取燕师二万。
秦始皇帝 六年(庚申 公元前241年)楚、赵、魏、韩、卫合从以伐秦,楚王为从长,春申君用事,取寿陵。
至函谷,秦师出,五国之师皆败走。
楚王以咎春申君,春申君以此益疏。
观津人硃英(按:硃,另作朱。
)谓春申君曰:“人皆以楚为强,君用之而弱。”
先君时,秦善楚,二十年而不攻楚,何也?
秦逾黾阨之塞而攻楚,不便;假道于两周,背韩、魏而攻楚,不可。
魏旦暮亡,不能爱许、鄢陵,魏割以与秦,秦兵去陈百六十里。
臣之所观者,见秦、楚之日斗也。
楚于是去陈,徙寿春,命曰郢。
春申君就封于吴,行相事。
秦拔魏朝歌,及卫濮阳。
卫元君率其支属徙居野王,阻其山以保魏之河内。
秦始皇帝 七年(辛酉 公元前240年)伐魏,取汲。
韩桓惠王薨,子安立。
秦始皇帝 九年(癸亥 公元前238年)伐魏,取垣、蒲。
夏,四月,寒,民有冻死者。
己酉,王冠,带剑。
杨端和伐魏,取衍氏。
初,王即位,年少,太后时时与文信侯私通。
王益壮,文信侯恐事觉,祸及己,乃诈以舍人嫪毐为宦者,进于太后。
太后幸之,生二子,封毐为长信侯,以太原为毐国,政事皆决于毐。
王左右有与毐争言者,告毐实非宦者,王下吏治毐。
毐惧,矫王御玺发兵,欲攻蕲年宫为乱。
王使相国昌平君、昌文君发卒攻毐,战咸阳,斩首数百;毐败走,获之。
秋,九月,夷毐三族,党与皆车裂灭宗。
舍人罪轻者徙蜀,凡四千馀家。
迁太后于雍萯阳宫,杀其二子。
下令曰:“敢以太后事谏者,戮而杀之,断其四支,积之阙下!”
对曰:“臣闻天有二十八宿,今死者二十七人,臣之来固欲满其数耳。”
茅焦邑子同食者,尽负其衣物而逃王。
王大怒曰:“是人也,故来犯吾,趣召镬烹之,是安得积阙下哉!”
王按剑怒而坐,口正沫出。
使者召之入,茅焦徐行至前,再拜谒起,称曰:“臣闻有生者不讳死,有国者不讳亡。”
讳死者不可以得生,讳亡者不可以得存。
死生存亡,圣主所欲急闻也,陛下欲闻之乎?
茅焦曰:“陛下有狂悖之行,不自知邪?”
车裂假父,囊扑二弟,迁母于雍,残戮谏士,桀、纣之行不至于是矣。
令天下闻之,尽瓦解,无向秦者,臣窃为陛下危之!臣言已矣!”
王下殿,手自接之曰:“先生起就衣,今愿受事!”
王自驾,虚左方,往迎太后,归于咸阳,复为母子如初。
楚考烈王无子,春申君患之,求妇人宜子者甚众,进之,卒无子。
赵人李园持其妹欲进诸楚王,闻其不宜子,恐久无宠,乃求为春申君舍人。
已而谒归,故失期而还。
春申君问之,李园曰:“齐王使人求臣之妹,与其使者饮,故失期。”
既而有娠,李园使其妹说春申君曰:“楚王贵幸君,虽兄弟不如也。”
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,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,彼亦各贵其故所亲,君又安得常保此宠乎!非徒然也,君贵,用事久,多失礼于王之兄弟,兄弟立,祸且及身矣。
今妾有娠而人莫知,妾幸君未久,诚以君之重,进妾于王,王必幸之。
妾赖天而有男,则是君之子为王也。
楚国尽可得,孰与身临不测之祸哉!”
乃出李园妹,谨舍而言诸楚王。
王召入,幸之,遂生男,立为太子。
李园妹为王后,李园亦贵用事,而恐春申君泄其语,阴养死士,欲杀春申君以灭口;国人颇有知之者。
楚王病,硃英谓春申君曰:“世有无望之福,亦有无望之祸。”
今君处无望之世,事无望之主,安可以无无望之人乎!”
曰:“君相楚二十馀年矣,虽名相国,其实王也。”
王今病,旦暮薨,薨而君相幼主,因而当国,王长而反政,不即遂南面称孤,此所谓无望之福也。
曰:“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,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。”
王薨,李园必先入,据权而杀君以灭口,此所谓无望之祸也。
曰:“君置臣郎中,王薨,李园先入,臣为君杀之,此所谓无望之人也。”
李园,弱人也,仆又善之。
硃英知言不用,惧而亡去。
后十七日,楚王薨,李园果先入,伏死士于棘门之内。
春申君入,死士侠刺之,投其首于棘门之外;于是使吏尽捕诛春申君之家。
太子立,是为幽王。
曰:“上失其政,奸臣窃国命,何其益乎!”
王以文信侯奉先王功大,不忍诛。
秦始皇帝 十年(甲子 公元前237年)冬,十月,文信侯免相,出就国。
宗室大臣议曰:“诸侯人来仕者,皆为其主游间耳,请一切逐之。”
于是大索,逐客。
客卿楚人李斯亦在逐中,行,且上书曰:“昔穆公求士,西取由余于戎,东得百里奚于宛,迎蹇叔于宋,求丕豹、公孙支于晋,并国二十,遂霸西戎。”
孝公用商鞅之法,诸侯亲服,至今治强。
惠王用张仪之计,散六国之从,使之事秦。
昭王得范雎,强公室,杜私门。
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
由此观之,客何负于秦哉!夫色、乐、珠、玉不产于秦而王服御者众,取人则不然,不问可否,不论曲直,非秦者去,为客者逐。
是所重者在乎色、乐、珠、玉,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。
臣闻太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却众庶,故能明其德。
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,却宾客以业诸侯,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。
王乃召李斯,复其官,除逐客之令。
王卒用李斯之谋,阴遣辩士赍金玉游说诸侯,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,不肯者利剑刺之,离其君臣之计,然后使良将随其后,数年之中,卒兼天下。
秦始皇帝 十一年(乙丑 公元前236年)赵人伐燕,取狸阳。
兵未罢,将军王翦、桓齮、杨端和伐赵,攻邺,取九城。
王翦攻阏与、轑阳,桓齮取鄴、安阳。
赵悼襄王薨,子幽缪王迁立。
其母,倡也,嬖于悼襄王,悼襄王废嫡子嘉而立之。
文信侯就国岁馀,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,请之。
王恐其为变,乃赐文信侯书曰:“君何功于秦,封君河南,食十万户?”
何亲于秦,号称仲父?
文信侯自知稍侵,恐诛。
秦始皇帝 十二年(丙寅 公元前235年)文信侯饮酖死,窃葬。
其舍人临者,皆逐迁之。
且曰:“自今以来,操国事不道如嫪毐、不韦者,籍其门,视此!”
吕不韦之盗,穿窬之雄乎!穿窬也者,吾见担石矣,未见雒阳也。
自六月不雨,至于八月。
秦始皇帝 十三年(丁卯 公元前234年)桓齮伐赵,败赵将扈輙于平阳,斩首十万,杀扈輙。
赵王以李牧为大将军,复战于宜安、肥下,秦师败绩,桓齮奔还。
秦始皇帝 十四年(戊辰 公元前233年)桓齮伐赵,取宜安、平阳、武城。
韩王纳地效玺,请为藩臣,使韩非来聘。
韩非者,韩之诸公子也,善刑名灋术之学,见韩之削弱,数以书干韩王,王不能用。
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求人任贤,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功实之上,宽则宠名誉之人,急则用介胄之士,所养非所用,所用非所养。
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,观往者得失之变,作《孤愤》、《五蠹》、《内、外储》、《说林》、《说难》五十六篇,十馀万言。
王闻其贤,欲见之。
非为韩使于秦,因上书说王曰:“今秦地方数千里,师名百万,号令赏罚,天下不如。”
臣昧死愿望见大王,言所以破天下从之计。
大王诚听臣说,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,赵不举,韩不亡,荆、魏不臣,齐、燕不亲,霸王之名不成,四邻诸侯不朝,大王斩臣以徇国,以戒为王谋不忠者也。
王悦之,未任用。
李斯嫉之,曰:“韩非,韩之诸公子也。”
今欲并诸侯,非终为韩不为秦,此人情也。
今王不用,又留而归之,此自遗患也。
王以为然,下吏治非。
李斯使人遗非药,令早自杀。
韩非欲自陈,不得见。
王后悔,使赦之,非已死矣。
扬子《法言》曰:或问:“韩非作《说难》之书而卒死乎说难,敢问何反也?”
“君子以礼动,以义止,合则进,否则退,确乎不忧其不合也。”
夫说人而忧其不合,则亦无所不至矣。
或曰:“非忧说之不合,非邪?”
曰:“说不由道,忧也。”
由道而不合,非忧也。
臣光曰:臣闻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,爱其国以及人之国,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。
今非为秦画谋,而首欲覆其宗国,以售其言,罪固不容于死矣,乌足愍哉!秦始皇帝 十五年(己巳 公元前232年)王大兴师伐赵,一军抵邺,一军抵太原,取狼孟、番吾;遇李牧而还。
初,燕太子丹尝质于赵,与王善。
王即位,丹为质于秦,王不礼焉。
丹怒,亡归。
九月,发卒受地于韩。
代地震,自乐徐以西,北至平阴;台屋墙垣太半坏,地坼东西百三十步。
秦始皇帝 十七年(辛未 公元前230年)内史胜灭韩,虏韩王安,以其地置颍川郡。
卫元君薨,子角立。
秦始皇帝 十八年(壬申 公元前229年)王翦将上地兵下井陉,端和将河内兵共伐赵。
秦人多与赵王嬖臣郭开金,使毁牧及尚,言其欲反。
李牧不受命,赵人捕而杀之;废司马尚。
秦始皇帝 十九年(癸酉 公元前228年)王翦击赵军,大破之,杀赵葱,颜聚亡,遂克邯郸,虏赵王迁。
王如邯郸,故与母家有仇怨者皆杀之。
还,从太原、上郡归。
赵公子嘉帅其宗族百人奔代,自立为代王,赵之亡,大夫稍稍归之,与燕合兵,军上谷。
楚幽王薨,国人立其弟郝。
三月,郝庶兄负刍杀之,自立。
魏景湣王薨,子假立。
燕太子丹怨王,欲报之,以问其傅鞠武。
鞠武请西约三晋,南连齐、楚,北媾匈奴以图秦。
太子曰:“太傅之计,旷日弥久,令人心惽然,恐不能须也。”
顷之,将军樊於期得罪,亡之燕;太子受而舍之。
鞠武谏曰:“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,足为寒心,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!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。”
太子曰:“樊将军穷困于天下,归身于丹,是固丹命卒之时也,愿更虑之!”
鞠武曰:“夫行危以求安,造祸以为福,计浅而怨深,乃连结一人之后交,不顾国家之大害,所谓资怨而助祸矣!”
太子闻卫人荆轲之贤,卑辞厚礼而请见之。
谓轲曰:“今秦已虏韩王,又举兵南伐楚,北临赵。”
赵不能支秦,则祸必至于燕。
燕小弱,数困于兵,何足以当秦!诸侯服秦,莫敢合从。
丹之私计愚,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,劫秦王,使悉反诸侯侵地,若曹沫之与齐桓公,则大善矣;则不可,因而刺杀之,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,则君臣相疑,以其间,诸侯得合从,其破秦必矣。
于是舍荆卿于上舍,太子日造门下,所以奉养荆轲,无所不至。
及王翦灭赵,太子闻之惧,欲遣荆轲行。
荆轲曰:“今行而无信,则秦未可亲也。”
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,奉献秦王,秦王必说见臣,臣乃有以报。
太子曰:“樊将军穷困来归丹,丹不忍也!”
荆轲乃私见樊於期曰:“秦之遇将军,可谓深矣,父母宗族皆为戮没!今闻购将军首,金千斤,邑万家,将奈何?”
荆卿曰:“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,秦王必喜而见臣,臣左手把其袖,右手揕其胸,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!”
太子闻之,奔往伏哭,然已无奈何,遂以函盛其首。
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,使工以药焠之,以试人,血濡缕,人无不立死者。
乃装为遣荆轲,以燕勇士秦舞阳为之副,使入秦。